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霰子,如同冰刀般刮过王府高耸的玄色琉璃瓦脊。檐下悬挂的铁马在狂风中激烈碰撞,发出断续而沉重的“哐啷”声,如同沙场金戈在幽冥中回响。密殿内,一座巨大的青铜狻猊香兽口中喷吐着氤氲的松烟,暖如熔炉的炭火在精铜火盆里噼啪燃烧,橘红色的光却无法穿透盘踞在殿内的、凝固如铅的寒意。
朱棣背对着厚重的楠木殿门,玄色蟠龙常服下的肩背绷紧如拉满的硬弓。他凝固在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前,目光仿佛穿透了牛皮地图上蜿蜒的山川河流,死死钉在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枢纽——九江。幽暗的油灯将他的侧影长长地投射在舆图上,那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他此刻被滔天怒火灼烧的灵魂,压抑着即将破笼而出的戾气。
“吱呀——”殿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燕王府长史金忠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水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他的皮靴踩在猩红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有手中托盘上那封粘着冰碴、系着三道血红色火漆封印的信筒,无声地宣告着不祥。
金忠在距离朱棣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单膝及地,双手高举信筒过头顶,声音干涩如枯叶在石板上摩擦:“王爷……九江口……八百里加急。”
朱棣的身体如同石雕般纹丝未动,只从喉间挤出一个字,低沉得如同闷雷碾过荒原:“读。”
金忠利落地剖开火漆,展开信纸。纸张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脆响。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字字如冰锥凿入人心:
“洪武三十年腊月廿三,酉时三刻。长江水师督运九省冬贡皇木、税粮之船队,计官船二百一十七艘,行至九江口三矶水段,江流湍急,夜雾弥漫。忽遭数十艘蒙皮尖头快舟突袭!舟体涂黑,匿于雾色,其快如鬼魅!更挟裹浸满火油之筏引火急冲!其所用之火油沾木即燃,水泼不灭!官船瞬间烈焰滔天!押运副将严威率亲卫拼死反击……然贼势凶猛,火势蔓延极速……激战半个时辰后,严将军并所部亲卫三百二十一人……殉国!……船队所载贡木、税粮……尽焚!船体沉没,阻塞航道……唯残存焦黑船板漂至下游……其上……”金忠深吸一口气,托起信筒底部一只以油布包裹的狭长物品,“……嵌此刃!”
油布揭开。殿内光线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一柄通体乌黑、狭长如柳叶的匕首静静躺在托盘中!刀身狭长冷冽,双面开刃,深深的血槽在炭火映照下仿佛流淌着暗红的光泽!最为刺目的,是那精钢打造的刀格(护手盘)之上,清晰无比地浮雕着一幅狰狞的图腾——一只孤狼!狼首高高昂起,獠牙毕露,正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在狼耳后方,赫然镌刻着一对互相交叉的双刃短剑徽记! 线条粗犷,细节清晰——正是朵颜三卫影卫执行最高机密任务时,用以验明身份并标记重大“功勋”的专属徽印!此印,普天之下,唯影卫持有!
“哐啷!”朱棣脚下那块被世代王爵踩踏、坚硬无比的金砖竟发出一声脆弱的呻吟!他猛地旋身!带起的气流刮过油灯,火光疯狂摇曳!那张刚毅沉雄的面孔此刻因极致的暴怒和耻辱而扭曲变形,肌肉虬结,双眼圆睁,瞳孔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瞳仁焚毁!
“栽——赃——!!!”这咆哮如同受伤猛虎濒死的怒吼,蕴含着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瞬间在密殿中撞出阵阵回音!他一步跨到金忠面前,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攥起那柄匕首!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首刺骨髓!“好!好!当真是好手段!”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淬了毒液的碎冰,“九江!千里长江!竟有人能仿影卫密刃!布如此恶毒杀局!是他晋王?还是那早己怀恨在心的秦王?亦或……”他目光骤然转向殿内光线无法触及的最阴暗角落,那里盘坐着一个枯瘦的身影,宛如岩石。
“——是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腐儒?!”
角落的阴影如同水波般微微晃动。黑衣僧人道衍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顿。那串乌沉的念珠在他掌中凝固。他并未睁眼,声音却如同古井深潭里涌出的寒泉,低沉、缓慢,带着一丝勘破迷障的冷意:
“舟快如魅,火烈燃木,其毒非一地之材。徽印凿凿,如影随形,其真非寻常匠工所能……更有甚者——”道衍的眼睑微微掀起一线,昏暗光线中,那双深陷的眼窝仿佛两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幽幽的寒光首刺朱棣几近沸腾的灵魂!“九江乃三矶之地,江涛凶险,暗流莫测。非深谙其水脉走向、暗礁分布之人,岂能设伏围猎两百艘官船而不遭反噬?且一击得手,迅疾如风,火烬沉江,不留活口……如此手腕,如此狠辣,如此缜密……”道衍枯槁的手指缓缓抬起,越过朱棣的肩膀,笔首如剑锋般指向南方天穹,“绝非一隅之王所能驱策!此乃……倾东南之涛澜,引泰山之崩石,作九鼎之玄局——”他声音陡然一厉:
“——只为缚锁一人!此局中心——”那枯指最终定格在虚空,如同死神的判决:
“正在紫金巅顶——那只悄然布子、翻覆风云的……棋手之掌!”
“棋手之掌……”朱棣的咆哮戛然而止!胸腔中翻腾的狂怒如同被瞬间冰封!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深沉的、混合着巨大恐惧与彻底被洞穿底牌的巨大寒意,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紫金巅顶!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陵宫城!那只手……道衍所指,除了那个端坐凤位、缠绵病榻多年、却在无数政治风暴中始终如定海神针般的……母后马秀英,还能是谁?!为了保住允炆那个乳臭未干的稚子?!她竟不惜动用如此庞大阴毒的力量!置亲生儿子于万劫不复之地?!被至亲算计背叛的狂怒和被那深宫中无形巨手操控的冰冷恐惧,如同两股纠缠的毒龙,疯狂撕咬着他的理智!
密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铜盆中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反而衬得这份寂静更为惊心动魄。朱棣魁梧如山的身躯第一次在这属于他自己的绝对领域内,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被那张无形大网带来的窒息感和深渊凝视般的恐惧。
许久。
“查!”朱棣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从牙缝里磨出、如同砂石在锈铁上刮擦的嘶哑声,每个字都浸透了孤注一掷的暴戾与血腥,“剥皮拆骨!给本王——扒开这九江口的浑水!撕烂这弥天罗网!!”他猛地将手中那柄烙印着朵颜影卫徽记的冰冷匕首狠狠掼在地上!“当啷——!”刺耳的锐响中,他的咆哮声震彻殿宇:
“给本王——把那只藏在金銮殿雕凤屏风后面的毒手……给挖出来!!
”风雪卷过北平城头,紫禁城内,坤宁宫的药香依旧浓烈如雾,沈棠望着窗纸外朦胧的雪光,轻轻咳了一声,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一丝彻骨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