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阁门窗紧闭,火龙烧得地砖温热,混着沉水香、安息香凝成闷滞的空气。沈棠斜倚在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神情恹恹。一只供她赏玩的北宋钧窑天青釉海棠瓶静静立在黑漆螺钿小几中央,釉色温润如凝固的海水,冰裂纹路恰似一件裂而未碎的精致艺术品。
“这瓶子……”沈棠的声音带着久病后的虚弱和一种深深的倦怠,指尖轻轻拂过瓶身冰冷的裂纹,仿佛不是在评价瓷器,而是在凝视一个巨大的谜团,“多像……咱们这大明江山啊……看着光鲜……内里却早己布满了蛛丝……看着还立着……谁又知何时……砰——”她轻轻做了一个碎裂的手势。
侍立一旁的小宫女闻言本就紧张,被沈棠最后的叹息声惊得一颤!手中正欲添注热水的白玉注壶猛地脱手!“啪——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响!
那只价值连城的钧窑海棠瓶如同被诅咒应验般,瞬间从案几上滚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千百片带着青色釉光的碎片飞溅开来,如同天女散花!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小宫女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额头拼命砸在温热的金砖上,咚咚作响,瞬间青紫一片。
「贤后恤下」:沈棠仿佛也被这突兀的碎裂惊得微微一震。看着满地的狼藉碎片和瑟瑟发抖、哭声凄惨的宫女,她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无奈与悲悯。久病之躯带来的沉重压抑感仿佛泄了一丝。“起来吧……”声音干涩无力,带着浓浓的疲惫,“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过一件死物罢了……”她挥了挥手,仿佛真的毫不在意,“收拾下去,莫惊着了。”
宫女如蒙大赦,涕泪交加地叩头谢恩,颤抖着上前清扫碎片。
「瓷片藏锋」:就在宫女低头慌乱清理、其余侍者视线被吸引的瞬息之间!沈棠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一片静静躺在她脚边、比其他碎片稍大、更厚、带有一小截底足的瓶腹残片!那一小块釉层剥落处,赫然清晰地露出瓶胎底足——一圈用浓烈钴蓝描绘的楷体款识:“大明洪武年制 燕府贡”!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沈棠的脑海!燕府贡?朱棣进贡的物品?好一份“心意”!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臂,宽大的袖袍边缘恰好拂过那片特殊的碎瓷!就在袖口滑落的刹那,指尖精准一夹!那片带着致命款识的瓷片己悄然滑入袖内暗袋!
暖阁内很快恢复平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若有若无的沉香气息。宫女捧着盛满碎片的托盘退下。
沈棠微微侧身,从枕边摸出一个极不起眼的、以木胎蒙乌皮的扁平密匣。匣内有夹层。她指尖轻轻拨开一道细微缝隙,目光如冰:里面是工部呈报诸藩逾制案卷中的关键证物——几张由己故锦衣卫佥事蒋瓛秘密搜罗的、关于燕王私下扩军的证词拓片!
她没有取出那些拓片。两根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指探入袖袋,夹出那片冰冷的、印着“燕府贡”字样的钧窑瓶底瓷片!冰裂纹路在暖阁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她用指尖沾了一点茶水,在瓷片“燕府”字样旁空白处,轻轻写下几个蝇头小楷:“僭越贡器…暗喻帝崩?”
冰凉的瓷片和那刺眼的、带着暗示谋逆的款识文字,如同淬毒的匕首,轻轻搁进了乌皮密匣的暗格中,压在了那几张关于扩军的拓片之上。
“咔哒”轻响。匣盖合拢。
沈棠将密匣缓缓推回枕下深处,重新靠回软枕,闭上双眼,仿佛只是累了需要休息。
湘王朱柏……你入京的路……皇祖母己为你备好了最后一份“薄礼”。等荆州那把火燃起……这片瓷,就是为朱棣量制的……第一块裹尸布。
暖阁的香气依旧沉闷。破碎的花瓶被清理得再无痕迹。枕下的密匣如同一个沉眠的魔咒。大明这布满裂痕的钧窑瓶,正在被无形的手,推向那无可挽回的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