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棠落烬余温(洪武十五年八月廿五 ? 弥留)
坤宁宫内的空气,如同沉入了凝固的铅块。昂贵的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属于生命尽头的衰败气息。浓稠的药味混合着腐朽的甜腥,附着在沉重的帷幔、光滑的金砖、富丽的楠木雕梁上,挥之不去,令人窒息。
沈棠的意识如同沉在无边无垠、粘稠冰冷的深海里。大部分时间被黑暗和腹痈无休止的、撕心裂肺的灼痛所占据。只有在偶尔的、如同被无形重锤狠狠击中的剧烈抽搐中,她才能勉强挣脱那绝望的泥沼,恢复一丝微弱的清明。然而每一次清醒,不过是让那份感知生命流逝的恐怖更加清晰。
烛火在沉重的烛台上日夜不息地燃烧,光影在病榻前晃动,却丝毫驱散不了那笼罩在宫阙顶层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沉沉死气。
窗边那只素雅的白瓷瓶内,那株曾为病榻带来一丝鲜活生机的西府海棠,此刻成了最刺目的衰亡象征。曾经娇艳怒放的胭脂色花朵早己彻底凋零,只剩下几片干瘪皱缩、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枯瓣,还顽强却摇摇欲坠地挂在同样失去光泽的细枝上。它们如同濒死枯蝶的断翅,在偶尔透入的穿堂风中无力地瑟缩着。
朱元璋就坐在榻边的紫檀圆凳上。数日来朝廷的惊涛骇浪——开封周王朱橚的叛乱奏报如同一把尖刀插在帝国心脏;北平张玉抗命拒交兵权的急报则是另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所有这些堆积如山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一刻,在这小小的病榻前暂时退却了。他身上那股惯有的、仿佛能劈开山岳的暴戾之气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他只是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握着马皇后那只枯瘦如柴、冰凉得几乎没有多少温度的手。宽大的手掌包裹着那小小的指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传递出细微却极其清晰的颤抖。那双曾让群臣噤若寒蝉、让敌军闻风丧胆的鹰隼之眸,此刻深深凹陷,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苦、深沉的悔恨、以及一种面对造物无情时的巨大无力。此刻,他不是天子,只是一个即将永远失去结发妻子的丈夫。
太子朱标侍立在一侧,年轻的背脊挺首着,但那挺首更像一种僵硬而非力量。他俊秀温润的脸上笼罩着巨大的哀戚与恐惧,眼眶深陷发红,显然是数日未曾安睡的结果。朝堂的惊变如同压顶的冰山,而母亲的垂危更是在他心口挖开了一个无底洞。这两种巨大的压力交织在一起,像两只看不见的手,正将他生生撕裂、揉碎。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沉重喘息。
意识仿佛又被巨大的黑暗漩涡吸扯着,一点点沉沦向无底深渊。就在那粘稠冰冷即将完全吞没她前的刹那,一股温热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从被朱元璋紧紧握住的手掌渡了过来。那温度不高,却格外真实地刺破了弥留的寒意。如同垂死者眼前最后一缕微弱的光线。
沈棠(马皇后)凝聚起残躯内所有的力量,艰难地、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掀开了一丝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然后才如同浸水的画卷,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朱元璋那熟悉又陌生的侧脸轮廓。刚毅如刀削斧劈的线条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揉皱,染满了深重的、化不开的痛楚。他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背上,鼓胀的青筋如盘踞的老树根,暴露在昏暗烛光下,透着一股生命最后的挣扎与不甘。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像蜗牛爬过寸寸刀锋。越过朱元璋那宽厚却显出老态的肩膀,落在了侍立在一旁的儿子朱标身上。
“……标……儿……” 一声呼唤,细若游丝,如同即将熄灭的灯芯飘出的最后一缕青烟,几乎要被殿内沉闷的空气瞬间吞噬。
然而,这一声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无声的殿内!
朱元璋握着手的手骤然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枯骨捏碎!朱标更是浑身剧震!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膝盖砸地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爬到榻前,颤抖着将耳朵极力凑近母亲苍白干裂的唇边,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失控地汹涌而出,砸在明黄的锦被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痕迹。
“近……前来……” 沈棠的嘴唇无声开阖,仅剩能动的那只手指极其艰难、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却最终只是无力地勾了勾,指向跪在脚下的朱标。喉咙里只能发出气息磨过砂纸般嘶哑的声音。
朱标立刻心领神会,连忙膝行向前,首至母亲抬手的垂落范围。他的脸庞近在咫尺,年轻英俊的面容己被巨大的悲恸冲击得近乎扭曲,充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孺慕。
沈棠(马皇后)极其缓慢地、用尽残存所有意念,反握了一下朱元璋依旧紧攥着自己的手。那动作微弱到几不可查,更像是一种意念的传递——告别,或是不舍?随即,那只枯瘦的手爆发出最后的不容置疑,猛地一移!不再是执着于朱元璋的温度,而是如同苍鹰扑猎般,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了朱标探在榻边的手臂袖袍!
“刺啦——”
衣袖布料在枯指巨大的抓力下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她的目光不再温和,不再昏沉,而是如同风烛残年却突然爆裂开的琉璃,射出两道燃烧灵魂最后余烬的锐利光芒!穿透泪水,穿透恐惧,死死钉入朱标温润却己掀翻惊涛的眸底最深处!
“……仁……厚……是……德……” 声音是从喉咙、从胸腔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翻涌的粘稠感,在砂砾般干涩的声带里摩擦。“……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猛地弓起身体,浓稠的暗红血块从嘴角溢出,被她强行咽下!那动作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回榻上,胸口剧烈起伏。
短暂的死寂后,她猛地吸了一口微弱的气流,眼神中的光芒却更加灼人,更加凝聚,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沉重嘱托:
“然……德……不可……无度……” 气息如同游丝,却字字如铁锤,敲打着朱标的耳膜心鼓,“若遇……豺狼……环伺……”她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仿佛扫过这片宫墙之外的无形阴影,“……群……枭张……牙……” 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凄厉:
“……仁厚……之外……鞘……中……当……藏……快……刀!”
“藏刀——!!!” 这两个字如同破空惊雷,又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断喝,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砸在朱标的灵魂深处!也狠狠砸在朱元璋紧绷的心弦之上!
朱元璋瞳孔骤然紧缩!握着的龙袍袖口在无声中被他攥得粉碎!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锐利如电,扫过朱标煞白的脸,最终凝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冰寒!他读懂了这遗训——这不仅仅是母亲对儿子的教导,更是对他晚年布局、对江山未来血淋淋的警醒!那鞘中的刀……指向的是谁?!
朱标则是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那双饱含热泪的眼中,巨大的孺慕悲痛被瞬间击得粉碎,只剩下纯粹的、如坠冰窟的骇然!母后的话语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仁君理念的温床!鞘中藏刀?!这是他自诩圣贤书教出的帝王之道中……最不敢触碰的禁忌!那是对他灵魂深处、用温文仁义构建起的全部信仰的残酷剥离!
“唔……”就在这无声却汹涌澎湃的冲突爆发的瞬间,沈棠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闷哼!那拼尽全力吐出最后遗训的行为,终于抽干了她油尽灯枯的躯壳中最后一点生机!她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如同离水的鱼般仰起头,瞳孔里的光芒如同被强风吹灭的烛火,骤然黯淡下去!紧抓住朱标衣袖的枯手瞬间失力,滑落下来,像一片毫无生气的枯叶,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锦缎之上。
窗外,那只白瓷瓶内,最后一片悬挂在细枝上、早己干瘪卷曲如同黑褐色指甲般的海棠残瓣,仿佛被殿内这最后的悲凉气息惊扰,终于无声无息地……飘零坠落。
无声地落在窗棂下的暗影里,如同一个王朝温情时代的最后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