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午夜开始下的,到凌晨三点变成厚重的帷幕,把明德中学的老校区整个泡在冰冷粘稠的水里。陈锐锋的警车碾过坑洼的隔离带,颠簸的灯光短暂切开黑暗,照亮了前方废墟般矗立的旧教学楼。
“第七个人了?”副驾驶上,米乐猛地坐首,用力搓了把脸,湿漉漉的额发被他撸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烧着暗火的眼睛。霓虹灯的光斑在他眼底快速掠过,像投入灰烬的星点。“三起坠亡,三个掌心刻着‘债’的学生——方子彤!现场资料传过来!”
后座传来方子彤清脆又利落的回应,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在密闭的车厢里格外刺耳。她的屏幕幽光照亮半边脸,年轻紧实的肌肉线条绷着,她的行动力在巨大的压力下被压缩成冷硬的专注。“七楼物理教室。死者王哲,大三。另外两个死者李伟,张强的资料正在叠加关联。”
“关联个屁!现场!”米乐低吼。警车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划破死寂,撞碎了大雨中旧楼阴森的沉默。
雨水浸泡着楼前坑洼的水泥地,几台警车的顶灯被粗暴的雨柱打碎成晃动不定的红蓝光斑,在布满苔藓和裂纹的灰白墙面上诡异地流动。空气里除了浓重的水腥气,还混着建筑内部散发出的、如同发霉棺材般的腐朽气味。
旧教学楼七楼的走廊被临时架设的白炽灯照得惨白一片,光线强行撕开浓郁的黑暗,在剥落大半墙皮的斑驳墙面上投下扭曲变形的阴影,像某种缓慢伸展的活物。走廊尽头,那扇标注着“物理实验室”字样的深棕色木门半开着,里面凝固的景象成了旧楼死亡气息的源头。
米乐脚步沉重地踩在布满灰尘和水渍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嘎吱的回响。他一眼就捕捉到了角落里那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
潘擎单膝跪在冰冷的积水旁,被雨水打湿的深色工装裤紧贴着左腿金属义肢的棱角。他微微佝偻着腰背,脸孔隐没在深黑色棒球帽檐的阴影里,只有下巴绷出硬朗的线条。他手中的强光勘察灯调成了最凝聚的那一档,一道冷冽笔首的光柱,像外科医生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死者掌心肌肤上的那个血字。暗红色的“债”字边缘还带着一点凝固粘稠的感觉,在强光下分外刺眼。
“同一个?”米乐的声音低哑,带着雨天的寒气。
潘擎没抬头,只是轻轻颔首。他的目光顺着那道凝聚的光束往下移动,落在死者身下那片积水上。水面倒映着上方摇晃的灯光和死者惨白的脸。“第三个。一样的姿势,脸朝下,一样的字。”帽檐下,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像裹着冰块的石头砸在地面。“时间……非常接近。”他补充了一句,尾音几乎被窗外猛烈的风雨声吞没。
米乐蹲下身,顺着潘擎那束如同固体的光柱看向死者旁边的窗框。那里,方子彤正凝神工作。老旧腐朽的松木窗框边沿,几颗极其细微、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铁屑在方子彤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被小心夹起,置于证物袋中。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但断裂面上明显有一段颜色更新鲜的木茬,与周围饱经风霜的深褐色截然不同。
“像是刚被‘帮忙’弄断的?”米乐挑眉,手指虚点了一下那处断裂面。
潘擎的目光从死者手心移开,无声地滑向那处新鲜的断痕,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作肯定。
一道惊雷猛地劈开浓黑的天幕,刺眼的白光瞬间透过窗户,像巨大无情的闪光灯照亮了整间阴森的教室。雪白的墙壁被陡然点亮,也照亮了对面那块几乎被遗忘的黑板。
“看那里!”陈锐锋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压着惊异。
方子彤被雷光刺得眯了下眼,随即视线被黑板报牢牢吸引。那是一个用粉笔和廉价水彩画的“笔仙”图案:一个穿着猩红古装、长发披散的扭曲人影悬浮在中间,下面画着一个简易的、点着蜡烛和苹果的碟子,线条潦草狂乱。最令人心悸的是,这图案的许多轮廓线条透着一股怪异的油亮感。
“米队。”方子彤声音很稳,但眼睛死死盯着黑板报,“这上面有些线条是重新描画过的,颜色不一样,尤其是那个‘笔仙’的脸部轮廓,像新涂上去的油彩。”她举起相机,聚焦闪光。
几乎就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米乐口袋里炸开一连串急促刺耳的蜂鸣。他烦躁地掏出手机,赵明海的名字在屏幕上疯狂跳跃。
米乐划开接听,把手机狠狠压在耳朵上:“讲!”
“米队!”赵明海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像拉满了的弓弦,急促到变形,“压不住了!SNS上爆了!有人上传了东西,就在刚才!一个高清视角的短视频,剪辑的——拍到了李伟他们进这栋楼玩笔仙的画面!还有……王哲坠下去那一下!标题是‘第七教室的笔仙索命’,全网传播,指数炸了!现在网上全是‘超自然力量复仇’、‘厉鬼讨债’!我们电话快被打爆了!”
风雨声,雷鸣声,手下勘查的细碎声响,在这一刻骤然沉寂。整个第七物理实验室,只剩下米乐指节捏得手机咯咯作响的声音,以及他后槽牙用力咬合时凸起的肌肉棱角。他抬起眼,充血的目光扫过潘擎依旧沉稳得像块磐石的背影,扫过方子彤和陈锐锋投来的凝重视线,最后越过冰冷的尸体,钉死在窗框那处刺目的崭新断痕上。
暴雨疯狂敲打着破旧的窗玻璃。窗框在狂风猛烈的推搡下,发出一连串不祥的、仿佛濒死呻吟般的嘎吱声。
米乐缓缓举起手机,屏幕幽光照亮了他绷紧的下颌。他对着那屏幕里炸锅的信息流,声音不高,却像钢铁凿进混凝土,一字一顿:
“给我查!第一个点火的账号IP。笔仙讨债?”他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扯开的嘴角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厉色,“放屁!给我查出是哪个王八蛋,用这三条人命搭台唱戏!”
角落里的潘擎,此时终于缓缓站起身。义肢内部的液压轴承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嘶”声。他沉默地走到窗边,和米乐并肩而立,帽檐下深邃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楼下被警灯映红的那一小块区域——那里是张强最初的坠落点。冰冷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划开一道又一道扭曲的水痕。
米乐的手指从兜里夹出烟盒,动作粗重地磕出一根。打火机橘黄色的火苗腾起,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阴冷的空气。他却没点,只是任由那簇小小的火焰在指间跳跃燃烧,映着瞳孔深处压抑着的、几乎要烧穿一切的风暴。
“听见了吗老潘?”米乐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剩下气流刮过喉咙的嘶哑,“有人等不及想看我们跳脚了。”
潘擎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指向楼下泥泞地面上的那摊深色痕迹,指尖被窗外警灯染上一抹诡异的蓝。又一个警笛尖啸着撕裂雨幕而来,红蓝交错的光从下面扫上来,将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分割成明暗对峙的两半,一半是沉静如渊海的冷,一半是即将焚风的怒。
手机屏幕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无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