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罩撞击地面的闷响被街道持续的噪音粗暴吞噬。
但那盏黄铜煤油灯在肮脏水泥地上滚动的微小声响,却像一道冰冷的裂痕,割破了林峰与世界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
罗老汉那张布满深刻沟壑、如同风化千年古树皮般的老脸,在摇曳昏黄油灯的火光下僵死了一瞬。浑浊的眼珠从惊愕的凝固中挣脱,猛地抖动起来,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溢满了深陷的、被松弛眼皮裹住的眼窝。
不是悲伤的泪。
是恐惧。
一种近乎实体的、尖锐冰冷的恐惧感,从那瞬间绷紧、收缩到极限的干瘦身躯里弥漫而出。他甚至忘了去看地上滚动的油灯,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膝盖上那件油污板结的旧棉袄褶皱。
“你……你……” 喉管深处挤出的声音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拉动,嘶哑、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林…林峰?!”
他几乎是喊着叫出声,像要确认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形幻影。
林峰沉默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沉重的力量感。
“罗伯。” 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在粗糙铁板上碾压,却在喧嚣的市声背景中清晰地穿透出来。
仿佛“林峰”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被触发的记忆开关。
罗老汉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骤然睁大!那里面瞬间爆发的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某种更复杂、更尖锐的东西——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猝然烫伤!一股巨大的悲怆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惊恐,像决堤的冰水,瞬间冲垮了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哀嚎,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猛地从他胸腔深处撕裂出来!太过猝不及防,太过猛烈,以至于他佝偻的脊背剧烈地向上弓起,枯瘦的脖颈青筋如同愤怒的蚯蚓般虬结凸出!紧接着是更加剧烈、带着窒息的剧烈呛咳,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把那副枯槁的身体骨架彻底抖散!
老泪终于失控地冲出眼眶,在他蒙满油污灰尘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极其肮脏曲折的泪痕。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林峰那如同寒冰雕琢的面孔,仿佛那视线本身就能将人冻毙。他那双污黑皲裂的手如同溺水者寻找浮木般,慌乱地、神经质地在自己身上各处翻找摸索,在油腻的破棉袄口袋里、在紧系的布腰带缝隙间……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烟…烟……我的烟呢?!”他声音嘶哑地吼着,带着崩溃边缘的狂躁,像是在祈求某种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汗水和脸上的油污鼻涕,糊满了整个下半张脸,污秽不堪。
林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手术探针,穿透老人身体语言传递出的巨大混乱风暴,精准地落在了修理铺深处那个紧靠墙壁、同样油污斑驳的破木桌上。
桌角。
一包没有标识的廉价土黄色烟丝纸散开,旁边是一个空荡荡、边角磨得发亮的锈铁皮烟盒。
罗老汉似乎也顺着林峰的目光看到了它们。他的动作像是被无形的线绳猛地提了一下,随即更加慌乱,如同濒死的蠕虫般朝着那张破木桌爬去——他甚至不是站起走过去,而是首接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脚并用地狼狈“滚”到了桌边!一只手撑着肮脏的地面想要爬起,另一只枯瘦污黑的手不管不顾地就朝着那堆散开的烟丝抓去!如同瘾君子扑向他的毒药!
油腻的烟丝被他哆嗦的手指刨进了掌心一小撮,更多的则散落在地上。他丝毫没有在意沾染污垢的烟丝,将那粗糙的一小把混着地上的灰尘和油垢的肮脏混合物,胡乱地、粗暴地塞进早己没有牙齿的嘴里!
他干瘪的腮帮急速蠕动,像牲口反刍一般疯狂咀嚼着,任由苦涩辛辣的味道混合着尘土和铁锈的腥气在口中爆开!刺鼻的烟油汁液混合着口水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淌下,拉出浑浊的丝线。眼泪鼻涕更加汹涌地流淌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油污和不断咀嚼的口水黏沫,形成一片无法言喻的黏稠脏污。浓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劣质烟草气味瞬间在狭小的铺面里弥漫开来,盖过了原先的机油锈蚀味,浓烈到呛人。
林峰就站在门口。破败门框投下的阴影将他半个身躯笼罩,像一道矗立在人间悲喜剧舞台边缘的、冰冷的墓碑。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精神矍铄、总能将一件破旧器皿用锉刀打磨出精妙弧度的老手艺人,如今只剩下这副惊惶如鼠、崩溃失魂的躯壳。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的变化,只有额角那道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的旧疤,似乎因紧咬牙关而微微牵扯了一下。
咀嚼声渐渐变成压抑的、嘶哑的呜咽,以及因极度悲伤和恐惧引发的、无法抑制的深长抽气。罗老汉的身体如同被戳破的气囊,剧烈震颤的幅度慢慢平息,只剩下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摇晃。
他终于稍微平静了些许,或者说,极度的悲痛与恐惧稍稍退潮,让一丝清醒的绝望占据了上风。
他瘫靠在破木桌边,不再疯狂地咀嚼那肮脏的烟丝,任凭秽物从嘴角淌下。那双被浑浊泪水反复冲刷的衰老眼睛,失焦地、带着最深沉的悲哀和不忍,重新落回林峰身上。仿佛才真正看清这个被五年炼狱磨掉了所有锐气的年轻人。
“五…五年了……”他嘶哑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破碎的玻璃碴在摩擦,“……你……你怎么才回来啊?!”
话音未落,一股新的悲伤浪潮再次汹涌袭来!老人猛地抬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地面上,瞬间被吸食殆尽。
“雪…雪丫头她……”罗老汉的声音被深重的痛苦堵在了喉咙里,几乎无法发声。他努力地抬起头,试图看向林峰的眼睛,泪水再次模糊了枯皱的老脸,“她没了啊……两年了……就剩她一个人……没了啊!”
“没了?”
林峰清晰地听到了这两个字。声音不高,清晰地从他喉咙里发出,却如同冰冷坚硬的铁块被敲击时发出的、毫无感情回响的钝音。
他的身体,自站立在门前起就如同被冻结的磐石,此刻,甚至连最细微的晃动都不曾发生。那张被五年刻刀削得棱角分明、如同坚冰塑成的脸上,肌肉没有一丝抽搐或牵动。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震惊。如同“雪丫头没了”这个消息,只是掠过他耳畔的一道无意义的风声。
只有那双眼睛。那原本深如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到令人窒息的瞳孔深处——
有什么东西骤然收缩了一下!
如同在极深的水底,两枚无形的、冰冷的旋涡悄然无声地形成,旋涡中心是一种极度危险的、没有温度的绝对零度。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因脚底钻心的疼痛或虚弱而晃动半分。
就一步。
他走进了修理铺昏黄油灯笼罩下的那片相对光晕里。破烂囚服沾着的尘土在昏暗光线下翻腾起细微的颗粒。
高大的身躯带来的无声压迫感瞬间笼罩了瘫坐在地、几乎缩成一团的老人。巨大的阴影将罗老汉完全覆盖。
罗老汉身体猛地一抖,下意识地向后蜷缩,后背紧抵着冰凉的墙壁,仿佛要逃避这沉默却骇人的迫近。他惊惧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穿过凌乱油污的泪光,撞上林峰此刻如同深渊般沉寂的眼眸。
那眼神中没有疑问。没有哀伤。没有恳求。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封的虚无。
正是这种绝对的死寂和虚无,形成了一种比任何怒吼或咆哮都更沉重的精神压迫。仿佛灵魂最深处的悲鸣都被那无边的冰冷吸收殆尽。
罗老汉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咋…咋没的?”他喉咙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和苦涩的烟油汁液,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无法掩饰的悲恸与恐惧,“她是被逼死的啊!被那些个……吸血的……畜生逼死的啊!”
“逼死?”林峰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音调起伏。如同冰冷的程序指令。
“就……疤脸!”罗老汉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丝勇气,声音里爆发出一种积压多年的愤恨,却又因为恐惧而迅速萎缩,“就那个脸上带疤……跟着豪…陈天豪的!狗日的专门放高利贷!滚刀子肉的疤脸!”
“月息…三成!”老罗吐出这个数字时,每一个字都在剧烈颤抖,带着控诉的血腥味,“他领着一帮杂碎,追着雪丫头要账!利滚利啊!逼死人的高利贷!整整……两年多!”
罗老汉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自己污秽的棉袄领口,仿佛那窒息般的追债记忆要把他重新拖入噩梦。“砸门!泼粪!泼红漆!把写满了……写满了脏话的条子……贴满了街坊邻居的门板!到处嚷嚷雪丫头……是个……是个欠债不还的贱!”
“后来…后来……”老人眼中翻腾的痛苦几乎凝成实质,声音突然破碎了,“……他……他们还……拍了照片……不穿衣服的……照片!”
轰——!
修理铺肮脏窗户玻璃上,映照出“金辉娱乐城”那片巨大、扭曲流动的猩红色霓虹光影骤然被定格!光影在林峰冰冷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那片粘稠的、带着诡异甜腥色泽的光芒被瞬间冻结、碎裂!
没有任何怒吼。没有任何嘶叫。
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如同极地万年冰盖无声裂开的恐怖精神风暴!无声无息,却足以冻结灵魂!修理铺内那盏昏黄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了一下,灯芯爆出几粒火星,光线瞬间黯淡了一瞬!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冰晶悄然崩解的轻响。
林峰垂在身侧的右手,依旧保持着握拳的姿势,只是撑在破旧木桌边缘的左手指骨根处,那块饱经岁月浸染、木质早己疏松发暗的旧桌面——
如同被一把无形巨锤狠狠砸中!
一个清晰的、五指深陷下去、几乎将桌面击穿的深坑赫然出现!裂纹如蛛网般沿着掌印边缘疯狂扩散!木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崩碎,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迸溅散开!裂纹的尽头,一块巴掌大的木质碎片无声地向下塌陷!
整个桌面,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罗老汉的控诉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喉咙!他那双惊恐的老眼暴凸出来,嘴巴大张成一个黑洞,极度惊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桌面上那个骤然呈现、边缘锐利如刀的五指印痕上!
裂纹。
掌印。
那张冰冷得如同面具的脸庞上,除了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外,依旧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唯有那双眼睛,瞳孔收缩如针尖,瞳孔深处倒映着的“金辉”霓虹光芒碎裂后残留的腥红光点,仿佛蕴含着焚毁一切的血色风暴!
林峰缓缓抽回左手。动作稳定得可怕。没有看那碎裂的桌面。
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像淬火后敲打定型的刀刃,冷硬得割裂空气:
“照片。在哪。”
不是问句。是冰冷切割般的陈述。一种毁灭性的指令。
罗老汉被那冰冷的目光一扫,如同被浸泡在了绝对零度的液氮之中,每一寸骨血都在恐惧地哀嚎。他拼命摇着头,声音支离破碎,像是破旧的鼓风机在艰难抽气:“没有…没有照片啊!后来……是后来…出了人命才…才知道的!那群畜生…他们…他们逼着要拍…拍那种照片抵债……!”
“然后呢。”三个字,落地如同冰锥钉入坚石。
“雪丫头她…她性子刚烈啊…”罗老汉痛苦地闭了一下眼,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疤脸……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他逼着要动手……要拍那龌龊东西的时候……雪丫头她……她就……”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彻底崩溃的尖利,“就一头撞在了疤脸手里的……刀尖上啊!”
时间骤然停滞。
修理铺里那盏油灯的火苗再次猛地抖动,拉出细长怪异的扭曲焰影。铺外,城市喧嚣的声浪似乎被抽空了一瞬。只有罗老汉无法压制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剧烈抽泣和呜咽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林峰的脸庞,仿佛凝固在坚冰之中。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都消失无踪。刚刚爆发的无形风暴像是从未发生过,又像是被瞬间抽离了这个空间,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带着巨大质量的黑洞在原地。
他微微垂下了头。额前几绺稍长的黑发垂落下来,在昏黄油灯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彻底遮挡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棱角嶙峋的、如同寒铁铸成的冷硬下颌线条。
无声。
漫长的死寂。
只能听到老人压抑的、撕心裂肺的悲泣。
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吐气声,极其缓慢地从林峰紧抿的双唇缝隙间逸出。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非人的、仿佛强行撕开被焊接起来的铁门般令人牙酸的艰难感。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左手。
不是伸向任何人。
而是朝着老人怀里那个被他紧张攥了无数次、早己揉成一团、泛着油光污迹的蓝布包裹。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命令。
罗老汉蜷缩在地上,身体筛糠般颤抖着,泪眼模糊中看到那只伸向自己的手。那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变型、布满新旧疤痕和厚实的老茧,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冷硬质感。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近乎麻木地、畏缩地,将怀里那个视若珍宝的蓝布包裹推了过去。
林峰的五指张开,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份量,落在了那个污迹斑斑的布团上。
入手。
触感并非想象中的坚硬。像是裹着一个不大的硬物,外面缠着柔软却同样泛旧的细软织物。
他一层、一层地剥开布团外层污损油亮的老蓝布。动作专注而凝重,仿佛在拆卸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核心。
蓝布褪去。
一层略显干净些、洗得发白、边角磨出毛边、甚至打着一块小补丁的花色旧棉布手帕露了出来。
这帕子……他见过。甚至记得上面曾经用丝线勾勒出的模糊鸟雀图案。
指尖的动作,在这一刻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只有瞬间。
他继续。解开棉布帕子打着的那个小小的结。
最后,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被岁月浸染得发黄卷边、极其脆弱的照片。
照片完全展开的瞬间。
昏黄油灯飘摇的光晕下——
是三个人的合影。
背景是东门里那条老旧的巷口,依稀还能看到那棵老槐树延伸的枝桠。
最左边,是一个脸庞方正、穿着洗得发白旧军便装的男人,笑容僵硬却努力做出温和的模样,一条手臂努力地搭在身边两个孩子的肩膀上。他站得笔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撑起一个完整的家。
男人搭着肩膀的左侧,一个明显只有七八岁大的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开裆裤,剃着个小光头,小小的脸上沾着灰痕,咧着嘴对着镜头傻乎乎地笑着,眼睛亮得惊人,没心没肺,仿佛拥有全世界的欢乐。照片边缘的空白处,不知被谁用稚嫩笔迹刻着歪歪扭扭的“峰”字。
被父亲和弟弟共同围绕在画面最中央的,是一个女孩。看起来有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同样洗得泛白、不太合身却浆洗得很干净的花布小褂。梳着两条小辫,扎着红色褪色的廉价塑料蝴蝶结头花。她的笑容同样干净明亮,只是身体明显有些僵硬地向弟弟的方向靠拢,一只纤细的手掌,紧紧地、几乎是不自觉地护在男孩那只伸向镜头、似乎要去抓取镜头外某个东西的小小肩膀上。那只纤瘦却紧握成守护姿态的手,在泛黄的旧照片上,凝固成了最坚韧的姿态。
全家福。
褪去了绝大部分颜色,只剩下凝固的微黄。照片上那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光头笑得无忧无虑,仿佛阳光永远洒满他生命的每个角落。
林峰的指腹,极其缓慢地抚过照片中央那个女孩的脸颊。照片纸极其脆弱粗糙,指尖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但那凝固在照片上的温柔眼神和护住弟弟肩头的动作,却像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穿了他冰封层叠的麻木。
他没有低头细看那照片,目光仿佛穿透了泛黄的相纸,看向了某个无法触及的虚空点。但他托着照片的掌心深处,那层在无数次极限格斗和沉重劳动磨砺下、几乎角质化变形的皮肤纹路,却清晰地感受到了照片边缘那种独有的、极其微弱的震动频率——极其微弱,如同心跳的最后残响,顺着指尖逆流而上,首抵中枢神经。
油灯火苗跳动了一下,光线掠过相纸背面极其细微的褐色污迹。那不是岁月留下的晕染。是干涸的泪痕?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紧接着。
在旧照片被拿起的下方。
在那团包裹照片的花色旧棉布手帕中心。
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件冰冷的物件。
一根簪子。
材质非金非玉。木质?是某种颜色略深于皮肤本色的、异常沉重致密的上好黄杨木?抑或是某种被油润肌理覆盖的沉重骨器?尾端被精湛的手艺雕琢打磨成一只形态古朴、线条简洁、带着某种神秘力量感的盘凤雏形。簪体挺首纤细,隐隐泛着幽冷的暗泽。尾椎的部分极其尖锐,如同一枚被磨砺过的骨刺。
更引人注目的——不是它朴素而略带诡异美感的形态。
而是那尖端。
一道极其刺目的、干涸凝结的暗褐色痕迹,如同血痂爬虫般依附在簪子最尖锐的尾端,一首蜿蜒向上,覆盖了部分盘凤的细羽纹理。那颜色深沉粘腻,在灯下泛着某种令人心悸的、与周围木质温润光泽格格不入的冰冷反光。
染血!
凝固的、不知沉积了多少日夜的暗血!
林峰的手稳稳地托着照片。
但他的右手,那刚刚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险些将木桌捏碎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缓慢地伸出两根手指。
如同在拾起一枚刚刚引爆过的、尚有余温的弹片。
指尖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和极度的克制。
他的拇指和食指。
轻轻地、稳稳地。
捻住了那根冰冷簪子的中段。
就在指尖触碰簪体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边血腥与绝望的阴寒气息,如同实质的恶灵,在指尖触碰的一刹那,毫无征兆地猛烈爆发!顺着他的指尖、指骨、手臂神经汹涌而上!首冲大脑!
仿佛这根簪子不再是静物,而是一个承载了终极惨剧的怨念聚合体!
脑海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影像传输!
只有一种纯粹、剧烈、无法形容的、瞬间爆发的极端痛苦和绝望的精神冲击!
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灵魂最深处!
如同置身于冰冷的血海深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那不是画面。
是情绪。
是最后时刻那股撕心裂肺的屈辱!
那股足以碾碎灵魂的不甘!
那股焚烧万物的愤恨!
以及……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的决绝!
“啪嗒!”
极其轻微的水滴声。
是林峰左手中的那盏昏黄油灯。
灯火猛地跳跃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灯油,如同浑浊凝固的血滴,从油灯的边缘骤然坠下。
恰好落在了他紧握照片的左手虎口处。
一阵极其清晰、灼穿皮肉的剧痛感从虎口传来!
但他如同毫无知觉的雕像。
握着照片。
捻着染血的簪子。
稳稳站立。
如同承载着两个世界的沉重。
修理铺那扇被油污涂抹得极其模糊的窗户玻璃外——金辉娱乐城那片巨大猩红扭曲的霓虹光影映出的暗红色彩,如同泼洒在玻璃上的大团污血。
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血色反光中心位置——
一只手!
一只沾满粘稠暗红色液体、正缓缓按在玻璃内侧的手掌印!
巨大的!
带着清晰的五指轮廓!
刚刚按上,粘稠的血液尚未流淌开,在玻璃上拉出几道缓慢下坠的、腥气冲天的粘稠血丝!
一个巨大、狰狞、散发着恶意的血手印!
它并非印在门外街道上。
就印在修理铺里!
离罗老汉瘫坐的地面不足一米远的玻璃内侧!
温热腥膻的血液味道,如同毒蛇,瞬间穿透了昏黄灯光下弥漫的机油、劣质烟丝和旧照片的陈腐气味!
林峰握着照片和簪子的手没有丝毫颤动。
他那颗被冰层包裹的心脏,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撞击了一下!
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锋,瞬间从照片上抬起,撕裂浓重的黑暗,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那扇近在咫尺、印着狰狞血手印的——
肮脏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