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旧汽配厂深处,空气里常年沉积的机油与金属氧化气味如同厚重的裹尸布。悬垂的破旧轮胎缝隙间渗出冰冷的铁锈水,一滴一滴砸在下方混杂着齿轮残骸与玻璃碎碴的泥泞地面上,发出单调迟滞的回响。
林峰盘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
身前,两块粗糙厚重的建筑废渣红砖被垫起,构成一个简陋的凹形炉膛。炉膛中,几块从报废发动机上拆下的、形状不规则的铸铁活塞残骸堆叠着,充当燃料。旁边放着一个锈迹斑驳、边缘裂口渗漏的旧铁皮方槽,槽底沉淀着一层厚厚黑红色金属油污。
他的右膝微微弓起,大腿外侧那支断裂的银簪被他咬在嘴里。冰冷的金属混着口腔内的温热气息,紧贴齿列。簪尖细微的尖锐感,如同连接心脉的冰冷引线。
他左手攥着一团污浊浸透机油的废棉纱,将其硬生生塞入铁皮方槽的裂口缝隙,试图暂时封堵渗漏。
右手则握着一块巴掌大小、棱角粗糙的碳化硅砂轮片。指骨紧握处,砂轮片锐利的边缘甚至刺破了薄棉手套,在掌心勒出深红的印痕。
在他双腿支撑的范围内,地面上平摊着一柄“作品”。它尚未成型,更像一块被强行赋予了凶器雏形的金属残骸——主体是从液压杆上暴力切割下来的一截厚壁钢管,长度不足三十公分,壁厚接近一指。一段被砂轮片极其粗砺地打磨出了尖锐的斜锋,形成不规则的刃口,刃部边缘呈锯齿状。另一端则保留了被切割时的粗糙断面,并未做柄部处理,仅用一根沾满凝固黄油的自行车锁链铁环将其缠裹,铁环间缠绕着坚韧的玻璃纤维束带,被反复拉紧嵌入粗粝钢体表面的沟槽,充当临时握把。
通体粗糙、沉重、原始,带着野蛮的力量感。
林峰将左手塞满棉纱的动作停下。渗漏暂时被封堵。他拿起那块碳化硅砂轮片,压在钢管粗砺的刃口之上。布满砂砾微粒的盘面接触冰冷的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猛地扭动腰腹,肩胛肌肉骤然隆起!上身大幅度前倾后拉!手臂带动砂轮片开始沿着刃口切线方向狂猛地来回切割研磨!
嗤!嗤!嗤——!!!
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砂轮摩擦金属的锐响瞬间炸开!一片片极其微小却密度惊人的深红色灼热金属碎屑伴随摩擦腾起的细微白烟疯狂迸溅出来!如同熔岩喷吐的微型火流!溅射到林峰的手腕皮肤上、溅落到深色的工装裤上,留下一个个瞬间烧黑收缩的细密孔洞!
汗珠瞬间从林峰额角、鼻尖、鬓角渗出!顺着紧绷的脸部轮廓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滚烫的钢管和冰冷的地面之间!冷热交替升腾的水汽迅速蒸腾!
肌肉在极度疲劳中发出细微的颤抖!每一次砂轮片刮过粗砺刃口带来的高频震动都通过手臂骨骼清晰传到大脑!每一次都需要强行压制那钻入骨髓的酸麻感!
砂轮片在超负荷运转下高速发热!边缘发出轻微的嗡嗡哀鸣!摩擦接触点迸溅出的金属碎屑由深红渐渐转为灼目的橘黄!空气里弥漫起刺鼻的金属灼烧气味!
砂轮片的嗡鸣声夹杂着金属撕裂的锐响在废弃厂房内疯狂回荡。林峰赤裸的上臂肌肉虬结,小臂血管因过度的压迫绷起如青色铁索。汗水浸透后背,紧贴冰凉地面,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肋下创口,一阵阵隐痛如同钝刀切割旧伤,刺穿神经。
就在这时——
细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喘息,狠狠撕开了这金属哀鸣的幕布!
林峰身体瞬间凝固!如同扑食前的猎豹,浑身肌肉紧绷。砂轮片在惯性下划出一道短促火花,嘶鸣骤停。他冰冷的目光锐如钢锥,穿透厂房入口处弥漫的金属粉尘,瞬间锁定冲进来的身影。
唐晓柔的脸苍白如纸,几缕被汗湿透的黑发贴在颊边。她似乎狂奔了很久,胸腔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感。她的眼睛因极度惊恐而睁大,瞳孔里残留着尚未消散的、如同惊弓之鸟的慌乱。
“峰…峰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急促,“后面…后面有…有人跟着!好几辆车拐进了岔路!轮胎声很急!像…像是故意的!”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像是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恐惧的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强撑着没有落下。
她猛地扑到林峰身边,冰凉的指尖死死抓住林峰布满汗水泥污的手腕,力道大得能勒出青痕。“走!快走!他们肯定是发现了…”声音被剧烈的喘息截断,只剩下惊惧到失声的抽噎。
林峰没有立刻回应。手腕上的触感冰冷颤抖。他缓慢抬起头,视线越过唐晓柔剧烈起伏的肩膀,精准地投向入口外那片被夕阳余晖切割成明暗两半的空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如同风暴席卷前刻意营造的真空。
阿鬼的情报网络不可能出错!他之前用刻有乌鸦的打火机在约定的河堤下发出示警信号,时间精确到秒!若有追踪者逼近,阿鬼的“眼睛”必定会先一步示警!而此刻,风平浪静。唯一的“危险”,是眼前这个因极度恐惧而濒临崩溃的姑娘带来的——她的惊恐毫无预兆,如同被人强行植入的巨大惊吓!更像一个拙劣却致命的引信!
陷阱?针对他?还是连带?
林峰的瞳孔深处燃起冰寒刺骨的火焰。紧抿的嘴唇牵动着咬在齿间的冰冷断簪。谁……对她下的手?!
他低头看向唐晓柔。
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肤,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恐惧是真实的,但引她至此的源头,却散发着精心炮制的血腥味。
“谁……”林峰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金属摩擦的摧残而沙哑撕裂,每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金属片在刮擦,“……碰你了?”他的视线锐利如刀,钉进唐晓柔混乱惊惧的眼眸深处,试图剥离出那恐惧源头的印迹。
“不知道……不知道!”唐晓柔的声音陡然拔高,混杂着无法辨识的惊恐与绝望,“就在……就在老街那个巷口!放学……我帮你买了药……有车……黑色的……没牌照!窗子黑着!它就堵在巷子出口!我……我掉头跑进岔路……他们就慢悠悠地跟……跟着!像……像是在等我往这边跑……”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更加厉害,那被强行压制的巨大恐惧如同溃堤的洪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泪水终于失控滚落,烫在林峰布满汗水泥泞的手腕上。
“他们想把我逼到这里……他们知道你在!”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嘶哑尖锐,“峰哥……你会死的!别管那破匕首了!我们走!快走啊!”她不顾一切地去抢夺林峰左手还紧握着的、己经灼热发烫的砂轮片,试图强行中断这致命的准备!
动作仓皇。情急之下,力道失控!
嗤啦——!
她攥紧砂轮片边缘的手狠狠撞向林峰尚未打磨完成的粗砺锯齿刃口!脆弱的橡胶手套瞬间被撕裂!掌心娇嫩的肌肤首接被锋利不规则的锯齿边缘猛地切开!
“啊——!”
一声短促尖锐的痛呼!鲜血毫无阻碍地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白皙的手指和手腕!也溅上林峰大腿上那柄冰冷沉重的半成品匕首!
鲜红滚烫的血滴如同烧熔的钢水,落在深灰发蓝尚未完成淬毒的斑驳刃面上!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嗤嗤”声!瞬间凝成深褐色的斑点!散发出强烈的铁锈与生命气息混合的腥甜气味!
唐晓柔疼得瞬间脱力,身体踉跄向后软倒,那只被割开的左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混入泥泞。
林峰的目光,瞬间死死锁在匕首刃面上那几滴迅速凝固变色的血迹!那如同玷污祭品的烙印!
他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僵在原地!周身散发的冰冷气场瞬间扭曲沸腾!
那把尚未淬毒、亟待以仇血开锋的杀器!那把承载血债的寄托!
被她的血……沾染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混合着冰冷的、几乎焚毁理智的邪火,猛地从林峰胸腔最深处炸开!如同被点燃的地下油库轰然爆发!沿着脊椎瞬间冲上大脑!
不是因为伤!而是玷污!是她那纯善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如同累赘的血!沾染了他复仇的凶兵!打破了那冰冷的、蓄势待发的死寂!
“别……碰它!”林峰的声音猛然爆发!低沉、嘶哑、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咆哮,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他猛地挥臂!
并非首接击打!但狂暴的力量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戾气,将蹲在一旁、因剧痛而失神的唐晓柔狠狠扫开!
砰!
唐晓柔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撞在一旁堆积的废旧轮胎上!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她蜷缩起来,被甩开的左手伤口撕裂得更大,鲜血淋漓,染红了臂弯处的衣衫!她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痛楚和无法置信的、巨大的委屈与受伤,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
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从她睁大的、充满受伤和绝望的眼睛里滚落,混合着血滴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看着林峰,看着那把沾着她自己鲜血的粗糙匕首,如同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全身缠绕着冰冷杀气的恐怖陌生人。
沉默。
死寂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沥青,瞬间灌注了整个厂房内部!
只有唐晓柔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和林峰喉骨深处压抑不住的、沉重如风箱般的呼吸起伏声在金属废墟间回荡!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机油铁锈味混作一团。
林峰胸膛剧烈起伏,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缠死的绳索!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把被玷污的匕首半成品!眼底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怒焰!几秒前那失控的暴戾发泄并未平息那股邪火,反而被眼前这血腥委屈的场景彻底点燃!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
这无端的闯入!这被精心设计的惊惶!这飞溅的血!这玷污的刃!
打断了他的打磨!打断了他的淬毒!更将他仅存的、用来隔绝温柔的脆弱堤坝彻底冲垮!
他弯腰,不是去扶她。
而是以狂暴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将地上那支被咬得牙痕深深、属于姐姐的冰冷断簪,从齿间狠狠拔出!带出一点口腔内的血丝!
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林峰将那断簪捏在左手拇指与食指之间,残端的尖锐狠狠刺入自己掌心劳宫穴的边缘!锥心剧痛混合着簪身冰冷粘稠的触感!以痛苦强行压制那沸腾的怒意和邪火!
他深深吸气,胸骨似被冰冷巨蟒缠紧!眼中赤红疯狂的血气被强行压回深渊!只剩下冰冷的、足以冻结骨髓的杀意。
他看也不看蜷缩在一旁无声饮泣的唐晓柔,弯下腰,手臂肌肉坟起如钢铁山峦。那只刚刚因暴怒而挥击的手,此刻却稳如磐石。他双手稳稳抓起了那柄沉重粗糙、沾着唐晓柔温热血迹的匕首初胚。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血沾染着冰冷金属,如同冷却剂。
一步。两步。步声沉闷如鼓点。走向那个堆着废弃活塞、火焰将息未息的简陋凹形炉膛。那跃动扭曲的火焰光影映在他脸上,如同地狱壁画里复生的鬼神。
他将那柄粗糙沉重的半成品匕首架在了两块垫起的红砖之上!让那不规则的锯齿刃口悬空,正对着下方炉膛中最后残余的高温炭块!
然后,林峰侧身。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左手抓起脚边那个锈迹斑驳、之前用来封堵缝隙的铁皮方槽!
槽内底部沉淀的厚厚黑红色金属油污混合着冷却凝固的润滑油,在光线不明中泛着一种油腻、粘稠、危险的光泽!那是大量被刮削下来的重金属切削粉屑(含铅、铬等剧毒金属微粒)、与过期发动机冷却液、劣质齿轮油、被强行氧化催化(多次接触高热打磨)后的沥青质废渣的混合物!剧毒而污秽!
他将铁皮方槽高举过头顶!手腕力量爆发!
哗——!!!
粘稠污秽、散发刺鼻恶臭的金属油污混合物如同凝固的黑色毒血瀑布,兜头浇灌在那段悬在炽热炭块上方的锯齿刃口之上!
嗤!!!!
滚烫的金属刃口遭遇冰冷剧毒污秽混合液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大量浓白蒸汽与刺鼻恶臭烟雾的雾团猛烈升腾而起!如同恶鬼喷吐的瘴气!迅速弥漫开!白烟翻滚之中,刺耳的淬裂声连绵不绝!比之前砂轮打磨锐利百倍!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面在高温下被同时炸开崩解!
整个锯齿刃口在剧毒混合物与残余高温的反复冲击下,刀体内部的组织结构在剧毒油脂的包裹下被极速压缩、渗透!刃身那原本深灰发蓝的不均匀锻打淬裂斑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化为一种更为致密、呈现出不规则碎裂纹理的暗红底色!仿佛刚刚从地狱血池中拔出!
那柄丑陋粗砺的半成品,在此刻散发出一种原始凶戾、淬着不祥毒咒的慑人气息!
林峰的眼眸深处映着这淬炼升腾的污秽毒烟,如同无光深海。左手那支断簪冰凉的尖刺在掌心劳宫穴边缘再次微微推进一丝,皮肉传来细微的破裂感。剧痛冰冷而清晰。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铅灰色厚重云层压迫着天际线尽头。暴雨将至。空气里,复仇淬毒的气息混合着伤者的血腥与铁屑蒸腾的白烟,浓稠得如即将爆发的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