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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狂暴。豆大的雨点砸在南城老区高低错落的屋顶、狭窄的石板路和锈迹斑斑的消防梯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无数战鼓擂响的轰鸣。霓虹灯在密集的雨幕中晕开，光怪陆离的色彩被拉长、扭曲、溶解，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冰冷而混沌的微光里。
南城最高处，“观澜轩”顶层包间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雨声的喧嚣。这里温暖如春，熏香淡雅。厚重的羊绒地毯无声地吞噬着足音，墙上名家笔走龙蛇的水墨真迹，价值可抵南城半条街。
陈天豪端坐在紫檀木茶海主位，宽大的唐装袍袖下，指节圆润的手正行云流水般进行着一整套繁琐的茶道流程。滚烫的山泉水注入古朴的紫砂壶，雾气蒸腾，模糊了他那张保养得宜、看似温和无害的脸庞。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沧桑，只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厚重。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许文强，江湖人称强哥。他半边脸颊还覆盖着厚厚的纱布，透出血色和药味的混合气息，露出的眼睛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惊惧和不安。纱布边缘的皮肤透出不正常的青白，仿佛那场冷藏库里的血腥遭遇，连同刺骨的寒意，一同冻结进了他的骨髓。
“疤脸呢？这头蠢货又躲哪个狗洞里去了？阿豪，事到如今，你还要保这废物点心？！”许文强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未消的怒气。那晚差点被活活冻死的恐惧，让他的神经格外脆弱。他端茶的手不稳，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烫红了手背他也浑然不觉。
陈天豪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用茶夹将一枚温润的青瓷杯夹起，稳稳放到强哥面前。动作舒缓，带着一丝韵律感。
“慌什么，”陈天豪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包间里舒缓的背景丝竹，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雨大，风急，野狗夹着尾巴找洞钻，不稀奇。”
他执壶，将澄澈透亮的茶汤注入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在杯盏中微微晃动，映着窗外的霓虹碎影。水声细微清晰。
“疤脸……是我养过的狼崽子里头，最忠心，也最不识抬举的一条。”陈天豪轻轻放下紫砂壶，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他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啜饮一口，喉结缓缓滑动。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穿过袅袅茶烟，投向许文强那张因纱布而显得格外扭曲紧张的脸。
这平静的目光，却让许文强心里猛地一沉。像冰凉的蛇，悄无声息地爬过后脊。
“忠心，是狗的本分。”陈天豪慢慢放下茶杯，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不识抬举，是狗的命短。”
他微微倾身向前，宽厚的肩膀带着无形的压力。“这条命，不是我想留。是他自己，送到了别人砧板上。”
“他的命现在值钱吗？强哥？”陈天豪忽然问了一句，眼神平静地落在许文强脸上那渗血的纱布边缘，“值咱们兄弟几个再为他……去趟一次火坑？赌上几个心腹弟兄，还是……赌上咱们自己？”
许文强被问得噎住。值钱？一个搞砸了所有任务，惹下泼天大祸，又被仇家追得如丧家之犬的疤脸？为了保这样一个人渣，去跟那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正面对抗？他甚至想起了冻库里那惨白灯光下刺骨的冰霜……还有那个林峰在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模糊的身影。他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呕出来。
“一个林峰！”许文强嘶声低吼，试图用愤怒掩盖恐惧，指甲几乎抠进掌心，“阿豪！就一个林峰啊！他再能打再能藏，也是个人！不是鬼不是神！我们这么多兄弟……”但他的声音最终在陈天豪那双深潭般的目光注视下，如同燃尽的木柴，只剩下一缕青烟。
窗外的雨声似乎突然变大，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如同无数手指急促地叩击。
陈天豪轻轻靠回椅背，姿态重新变得松弛而雍容。
“一个死人，比活人干净。”他淡淡地吐出这句话，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玉珠滚落玉盘。“他死了，林峰的执念……就少了一半。”
包间侧面那副巨大的泼墨山水画的阴影处，一个无声无息伫立己久的身影，此刻终于动了。阿坤如同融入黑暗本身，脚步没有一丝声响，稳稳地走到茶海边，垂手而立。他脸上那道贯穿半张脸的疤痕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出一种诡异的蜡白色，更衬得他眼神如冰。
“豪爷。”阿坤的声音低沉而毫无情绪，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发声，“港口13号仓库，地下二层丙货区。通风系统管道拐角处，有一处应急检修用的猫洞。”
陈天豪仿佛没听到，继续摆弄着自己的茶杯，指尖漫不经心地着杯沿那点温润的釉色。
“猫洞？”许文强一愣。
“位置狭窄，只容一人爬行。”阿坤的声音平板无波，“入口在锅炉房废弃水箱后墙的夹层里，铁板门上了六道暗栓。洞内空间，勉强可容一个人蜷缩待着，放不下一把长枪。”他的话语精准地描绘出一个如同铁棺材般的绝地。
陈天豪终于抬眼，目光落在阿坤那张冷硬的脸上，如同审阅一份早己了然于胸的报告。
“消息漏了？”
“漏了。”阿坤点头，确认一个无情的事实。“美容院那边刚收到信号就断了，警察封了前后三条街。现在全城暗线都在‘追’。方向很明确，港口。”
他微微停顿一下，补充道：“林峰有鸦群，有眼线，还有沈冰那个女人在后面支着。”
这最后一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强装镇定的许文强的神经。“沈冰？那个女人掺和进来了？！她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陡然尖锐。
陈天豪没有理会许文强的惊惶。他缓缓将杯中剩余的茶汤饮尽，动作从容，仿佛在品尝最后的甘美。
“知道了。”他终于回应阿坤的报告，语气淡得近乎虚无，目光越过阿坤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蹂躏、光影斑驳的混沌天地。那里，南城的夜正被撕扯、被重塑，而风暴的中心，即将在那个满是铁锈和废弃机油的港口仓库汇聚、碰撞。
“疤脸的命，到头了。”陈天豪的声音很轻，如同判决落槌的最后余音。“他那杆玩不转的‘夜魔’，留着……招祸。事情要做干净。”他拿起手边温热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圆润的手指，指腹每一寸皮肤都被照顾得妥帖。“他那张嘴，太碎。”
阿坤垂着的眼睑纹丝不动，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明白。”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只有一种冰冷的、执行命令前的绝对确认。
陈天豪将擦完手的毛巾轻轻放回精美的托盘，动作优雅。他站起身，宽大的唐装袍袖自然垂落。
“强哥，”他转向惊魂未定的许文强，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如同安抚盟友的温和浅笑，“风雨再大，总会停。脏了的人扫干净了，桌子才能摆新席。”他抬步，羊绒地毯无声地承受着他的重量，走向包间尽头那道隐秘的私人电梯。“走，陪我换个地方，静静。”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茶香，也隔绝了一切声息。
巨大的包间里，只剩下强哥和阿坤。
许文强看着陈天豪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头看向阴影里如同石雕般的阿坤。刚才陈天豪和煦的笑容在他脑海里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阿坤身上那股肃杀到极点、毫无生气的味道慑住，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仓促地端起早己凉透的茶，猛灌了一口，冰凉的茶水顺着食道滑下，却浇不灭心底那股越烧越旺的恐慌。他重重放下杯子，踉跄起身，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奢华的牢笼。
空旷的包间，寂静无声，只有空调系统发出极其微弱的送风声。熏香燃烧的味道显得有些腻人。
阿坤依旧垂手站在原地，阴影仿佛长在了他身上。半晌，他才缓缓动了一下。
他抬手，探入自己那件特制黑色紧身作战服胸前，一个极其隐蔽的拉链内袋。从里面取出一个指肚大小的金属圆筒。材质非金非铁，漆黑哑光，表面极其光滑，只有一圈细密的防滑纹理。
拇指轻轻一旋筒盖。
筒内中空，安放着一支细小到近乎透明的微型针剂软管。软管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极致诡异的、介于墨绿与荧紫之间的粘稠颜色。在包间柔和的灯光下，那液体缓慢流动，似乎自带一层黯淡的幽光，像某种活物的粘液，美丽而致命。一股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酸涩气息立刻弥散开来，像金属锈蚀的味道，又带着一丝不祥的甜腥。
这是“冰魂”。
一种代号“冰魂”的特制神经毒素。实验室产物，提取改造自数种自然界剧毒生物，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和延迟性。注射入目标体内后，会随着血液循环缓慢侵蚀神经系统，初期毫无异样。当目标心率因战斗、紧张等因素急剧上升，血液流速爆发性加快时，这种毒素便会瞬间被激活，如同沉睡的恶魔猛然睁眼。它会在心脏周围的神经系统产生不可逆的剧烈麻痹，导致心室纤维性颤动，在极短时间内引发类似猝死的急性心功能衰竭症状。
死亡过程看似寻常，事后尸检极难发现端倪，痕迹在几小时内便会自然消解，如同从未存在。它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一把悄然插入目标心脏、却由目标自己按下发射键的绝命匕首。
阿坤凝视着筒内那点诡谲的毒液，眼神冰冷如亘古不化的冰核。
不需要问。不需要迟疑。豪爷的意志就是最终答案。疤脸知道的太多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指向陈天豪过去的巨大污点和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引信。而他此刻的藏身处，己成为风暴眼中最醒目的坐标，吸引了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凶神、执拗的女警官、以及随时可能嗅着血腥扑来的其他豺狼的目光。
疤脸必须消失。
阿坤合上圆筒，盖子严丝合缝地旋紧，隔绝了那份致命的幽光。筒身被他重新按回作战服内袋的预留凹槽，外面触摸不出任何轮廓痕迹。
他转身离开奢华的包间，踏入外面由大理石和昂贵的柚木构建的幽暗走廊。沉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自动缓缓合拢，将那份虚伪的暖意和死亡的准备一同隔绝。
窗外的暴雨依旧滂沱，砸在玻璃幕墙上汇流成河，折射着南城地狱般混乱的霓虹光影。警笛声不知从哪个遥远的角落尖锐地划过夜色，又迅速被风雨吞没。
港口区。
远离码头卸货区的喧嚣，废弃的13号仓库如同一个被时代遗忘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铁棺，半沉在泥泞的水洼里。风雨更加肆无忌惮地击打着它腐朽的铁皮顶棚，发出连绵不绝、令人牙酸的巨响。
地下二层，丙货区。
空气里是终年不散的浓重铁锈味、陈年的机油污垢气息、还有某种阴冷发霉的腐味混合成的窒息味道。光线昏沉至极，只有高处偶尔渗漏进来的雨水在墙上或生锈的管道上反射着外面城市微弱的霓虹光晕，带来一点短暂而诡异的亮色。
一个更加幽暗的角落，紧贴着巨大而冰冷的废弃锅炉。锅炉后面，靠墙的铁板己被粗糙地撬开一个仅容成年人爬行的方孔。那里就是应急检修的猫洞入口。六道沉重的内嵌式暗栓在昏暗中反射着沉重的寒光。
洞内。狭窄。逼仄。压抑到令人疯狂。
疤脸蜷缩在冰冷、布满铁锈和灰尘碎屑的地面上，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他怀里紧紧抱着他那视为生命的巴雷特“夜魔”，沉重的枪身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衣物传来，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精神支柱。他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散发着一股酸馊的汗味和被雨水浸泡后的腥气。头发油腻板结，脸上那道标志性的扭曲疤痕在昏暗中像一条僵死的蜈蚣，更添几分狰狞。
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渗出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猫洞入口处特意留下的、极其狭小的观察缝隙，死死地瞪着外面一片死寂的昏暗。瞳孔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恐惧而放大，如同两颗在黑暗中摸索的死鱼眼珠。
他能听到自己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
外面那如同钝器击打铁皮般的雨声，每一次砸落，都像首接锤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每一阵由远及近又被风雨吞没的引擎声，都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握着“夜魔”的手背青筋虬结突起，指甲深深陷进冰冷的金属枪身护木之中，抠掉几片磨旧的漆皮。
“王八蛋……”疤脸喉咙里发出一丝模糊不清、充满怨毒和恐惧的咒骂，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冷汗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沿着那道狰狞的疤痕往下流淌，汇聚在下巴处，一滴一滴砸在枪托上。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美容会所顶层那奢华的房间景象。林峰那如同从地狱中投射出来的冰冷眼神。蛇姐在他脚下扭曲抽搐、如同蠕虫般的濒死模样。他更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扣动扳机，送出那枚无声的橡皮子弹时，瞄准镜里林峰身影刹那的凝滞。那是警告，也是最后的挑衅。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从脊椎骨缝里钻进来，缠绕住每一寸脏腑。但更深处燃烧的，是野兽般求生的本能和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怨毒。
“来啊……有种来啊……”他喉咙深处再次挤出含混的低吼，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诅咒那无处不在的阴影敌人。蜷缩在肮脏角落的身体绷得更紧，像是一张拉满到极致、随时可能崩断的弓。
外面，废弃仓库的巨大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阵金属撞击的轻响！哐啷！声音不大，但在死寂中异常刺耳！像是哪里松动的铁皮被狂风吹动撞击在框架上。
疤脸全身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如同漏跳一拍后又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猛地屏住呼吸，原本因紧张而轻微颤抖的手指死死稳住，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枪管捏碎。一只眼睛死死贴住那狭窄的观察缝！
昏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远处某个渗水点滴落的污浊水珠在地面砸出的细小涟漪，一圈圈放大，如同死亡的波纹扩散。
仓库的另一端，连接着几乎废弃的货运铁轨。一扇巨大的侧门摇摇欲坠。
沉重的雨帘之外，一道融入夜色的身影在模糊的光影中靠近那扇锈蚀的大门。动作没有丝毫烟火气，如同阴影的自然流动。
林峰。雨水冲刷着他湿透的衣物，勾勒出精悍冷硬的轮廓。他微微抬起手，抹去匕首刀锋上沾染的一道极其浅淡的湿泥痕迹——那是踩点撤退时留下的最后一点踪迹。
刀光在昏暗中一闪即没。冷冽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幕，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扫视着眼前庞大的、腐朽的钢铁建筑。目标：13号仓库，地下二层，丙货区。
疤脸的牙关因为咬合过猛而传来剧烈的酸胀疼痛。他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昏暗中那片无声的死寂，身体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射击的僵硬姿势，连呼吸都停滞了。
只有一滴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流经他暴突的眼球，最终滴落在他死死扣着扳机的食指指节上。
啪嗒。
雨滴砸落铁皮顶棚的喧嚣似乎忽然变远了。
在这仓库地狱的更深一层，在这片充斥着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里，一种无声的风暴正在汇聚。
港口区边缘，一座临时租下的破旧民房窗户后。
苏晚晴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也浑然不觉。在她面前的显示屏上，是阿鬼传输过来的最后一段模糊影像片段截屏。背景隐约可见高耸的港口大型机械轮廓。一个猩红的箭头标注其上：港口13区！
“锁定仓库位置！所有机动小队放弃原目标！立即赶赴港口13号仓库！”她对着通讯器厉声下令，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某种如释重负的锋芒。“报告林峰大概方向！”
“报告苏队，目标最后消失区域与港口方向高度重合！”对面通讯立刻回应。
“重复命令！放弃所有外围清缴任务！全速！包围港口13号仓库！重点搜查地下结构！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来！”苏晚晴斩钉截铁。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窗子上流淌的雨水，投向远方那片黑暗混乱区域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阻隔，锁定了那风暴的核心。
“动作要快！比那帮鬼魅还要快！拿到证据！我要人证和物证！”
话音未落，她己抓起搭在椅背上还带着湿气的警服外套，拉开门，一头扎进外面滂沱冰冷的雨幕之中。风雨瞬间打湿了她的短发和肩章。
而在同一时间，那庞大如同铁锈坟墓般的废弃仓库地下深处，猫洞里，疤脸那只扣在“夜魔”扳机上的食指，在冰冷的汗水中，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穿透层层钢筋水泥而来的、无形的、刀锋般的注视。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