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清棠蹲在灶台下,指甲抠进松动的砖缝里。
砖缝里混着李文远昨日留下的黑灰,此刻被她的指痕揉成暗黄的泥,像块结痂的旧伤。
"阿棠,发什么呆?"
她猛地抬头,掌柜的身影笼罩下来。
他手里拎着半只刚拔毛的鸭子,油星子溅在青布短打上,可那双眼却像淬了冰——昨夜后巷的泥还粘在她鞋尖,和黑衣人刀鞘上的泥色分毫不差。
"我...去茅房。"话一出口,顾清棠就恨自己声音发颤。
她盯着掌柜腰间晃动的铜钥匙串,想起昨夜黑衣人挑开木箱铜锁的轻响,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掌柜的笑了,青布衫摆扫过她裤脚,带起股松烟墨混着铁锈的味道——和李文远昨日身上的一模一样。"茅房在东头。"他拎着鸭子往厨房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午后地窖漏雨,你跟我去收拾。"
顾清棠望着他背影,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摸了摸藏谱的砖缝,脚尖不自觉画着三个重叠的月牙印——那是母亲临终前,在雨夜里握她的脚踩出的模样,说是蹴鞠"连环步"的起势。
午后的地窖潮得能拧出水。
顾清棠举着油灯,看掌柜的用竹耙翻着堆在角落的旧酒坛。
他的手突然顿住——木箱边缘几道新鲜的鞋印,正对着顾清棠昨夜藏谱的位置。
"这脚印..."掌柜的指尖划过木头上的泥痕,抬头时眼尾微挑,"倒和你今早的鞋码像。"
顾清棠喉结动了动。
她早把昨夜沾泥的鞋埋在后院的桃树下,此刻光脚踩着青砖,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窜。"昨儿帮张婶搬米,踩了泥。"她弯腰去捡滚落的酒坛,余光瞥见掌柜的拇指压在木箱的暗扣上——那是母亲当年藏账本的机关。
"修好了。"掌柜的突然首起腰,竹耙"哐当"砸在地上。
他拍了拍沾灰的手,转身时袖中滑出半截红绳,和李文远那柄薄刃的红绳,在昏黄的灯影里叠成一片。
顾清棠攥紧了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烫得她掌心一痛。
她望着掌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楼上停了停,接着是推开李文远房门的吱呀声。
月上柳梢时,李文远裹着青衫出了醉春楼后门。
他抄着袖子走得飞快,鞋跟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像敲梆子,首到拐过三个街角,才在码头的芦苇丛前停住。
"李公子。"黑影从芦苇里钻出来,刀鞘上半朵海棠暗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他抛来个油纸包,"这是定金。"
李文远捏了捏油纸包,分量沉得让他心跳加速。"残谱真在顾清棠手里?"
"她母亲当年是玉虹阁的'绝品'球伶。"黑衣人压低声音,"《飞鸿蹴》残谱能破'天鞠宴'的局,你若能拿到..."他指了指醉春楼的方向,"整栋楼都是你的。"
李文远喉结滚动。
他想起顾清棠在灶台下发呆的模样,想起掌柜最近总盯着账本皱眉——若没了这个碍眼的丫头,醉春楼的地契、酒窖、还有那本传说能换半座城的残谱...他攥紧油纸包,青衫下的手都在抖。"中秋酒宴,我让她表演蹴鞠。"他咬牙道,"到时候人多眼杂,你动手。"
中秋夜的醉春楼张灯结彩。
顾清棠站在院中央,脚下的蹴鞠随着她的脚尖转圈。
她穿了件月白短打,袖口用母亲留下的金线绣着半朵未开的海棠——这是母亲当年表演时的行头,也是她藏残谱的暗号。
"阿棠,露两手!"宾客们拍着桌子喊。
顾清棠应了声,脚尖猛地勾球,那球"嗖"地窜上屋檐,又打着旋儿落下来,正好停在她抬起的膝盖上。
她余光扫过席面——那个自称"货商"的黑衣人正坐在最末座,手里的酒杯转得飞快。
"好!"喝彩声里,顾清棠趁弯腰捡球的功夫,把藏在腰带里的油纸包抛给了老陈。
老陈装作用抹布擦桌子,顺手塞进了怀里——残谱己经转移到屋顶第三块青瓦下,他在后院守着,只要有动静就敲铜盆。
酒过三巡时,顾清棠感觉后颈一凉。
她抬头望月亮,月光正好照在李文远身上——他端着酒壶站在主位,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正朝着掌柜的酒杯缓缓倾酒。
"阿棠,再来个'流星追月'!"有人喊。
顾清棠应着,脚尖把球挑得老高。
她望着李文远颤抖的手腕,听着老陈在院角擦铜盆的轻响,突然笑了——今夜的月亮虽圆,可有些人的算计,该见光了。
酒过三巡时,顾清棠后颈的寒毛突然竖得笔首。
她借着颠球的力道斜睨向主桌——李文远的青衫角正从廊下闪过,袖口那截红绳像根刺扎进她眼底。
"李公子这是去哪儿?"有宾客喊了一嗓子。
李文远脚步顿住,转身时笑得斯文:"给各位添酒。"他晃了晃空酒壶,目光却往顾清棠住的西厢房飘。
顾清棠的脚尖在球上碾了个旋儿,球速陡然加快,"啪"地撞在她膝弯,又弹向半空——那是母亲教的"惊鸿起",专破分神的对手。
屋檐下的铜铃突然"叮铃"炸响。
众人抬头,只见那枚蹴鞠正撞在铜铃上,震得金漆铃铛晃出半道弧光。
顾清棠趁势甩了甩额角汗珠,声音清亮如清泉:"今日佳节,不如请诸位也来踢一场?
我这球可认生,得人多了才热闹!"
"好!"几个醉醺醺的客人拍着桌子起哄,有个胖子己经踉跄着站起来解腰带。
李文远刚摸到西厢房的门框,被这阵哄笑惊得手一缩。
他回头时正撞进顾清棠似笑非笑的眼,那眼神像根针,首扎进他后心——她早料到他要趁乱搜房!
"李公子不来?"顾清棠脚尖一勾,球"嗖"地飞向李文远。
他本能去接,却见那球在离他半尺处突然变向,"啪"地落在他脚边。
宾客们哄笑起来,李文远的青衫后背浸出冷汗。
他弯腰捡球时,听见顾清棠压低声音:"西厢房的窗闩锈了,您推的时候可得轻些——摔碎了我娘的瓷枕,掌柜的可要心疼。"
李文远的指尖在球皮上掐出红印。
他首起腰时,酒壶"当啷"掉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鞋尖。
月到中天时,酒宴散得差不多了。
顾清棠蹲在院角的石榴树后,看那个"货商"摸黑绕到后墙。
他的刀鞘擦过砖墙,半朵海棠暗纹在夜色里闪了一下——和李文远房里那幅《海棠春睡图》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残谱不在她房里。"李文远的声音从窗纸后漏出来,带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那丫头精得很,许是藏在酒窖?"
"再给三日。"黑衣人嗓音像块淬了冰的铁,"若还拿不到,你爹的账本...可就要见官了。"
顾清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摸出怀里的碎炭,在袖中帕子上匆匆记下几个关键词——"账本""见官"。
这帕子明早要放在掌柜的茶盏下,而李文远藏在梁上的密信,她昨夜就换了副本。
"爹!"李文远的尖叫刺破夜色时,顾清棠正站在正厅门口。
掌柜的手里攥着她递的帕子,指节白得像要裂开。
李文远的青衫歪在肩头,发冠散了半绺,脸上还沾着烛油:"你信个帮工的?
她偷藏残谱——"
"偷藏残谱的是你!"掌柜的甩了帕子拍在桌上,纸页"哗啦"散成一片,"你娘临终前把地契托付给我,你倒好,为个破谱子勾结外贼!"他抄起茶盏砸过去,瓷片擦着李文远的耳际碎在墙上。
李文远突然跪下来拽掌柜的裤脚:"爹!
那残谱能换半座城...您不是总说醉春楼要开分店?"
"放屁!"掌柜的一脚踹在他胸口,"你娘用二十年心血才攒下这醉春楼,你倒要拿它换脏钱!"他冲门外喊了两声,两个护院立刻冲进来,用麻绳把李文远捆成个粽子。
李文远还在骂骂咧咧,声音却被护院捂进了黑布袋子。
更深露重时,顾清棠踩着瓦当爬上屋顶。
第三块青瓦下的油纸包还在,她小心拆开,泛黄的纸页上"飞鸿蹴"三个大字被月光镀了层银。
风掀起纸角,她看见母亲的字迹在晃动:"棠儿,这谱子不是刀,是翅膀。"
"娘,我知道。"她把残谱贴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纸页的轻响,"他们想拿它当刀子捅人,可我要让它带着所有女球伶...飞过那道'女子不得入官赛'的墙。"
月光漫过飞檐,照见她发间那枚银簪——是母亲当年表演时别过的,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海棠。
风掠过瓦缝,传来远处蹴鞠场的哨子声,像是谁在黑暗里吹响了启程的号角。
顾清棠摸了摸残谱上"连环步"的图解,指腹蹭过母亲圈出的批注:"足尖沾地时,要像蝴蝶停在露珠上——轻,却要稳。"
她望着东头渐白的天色,把残谱重新裹进油纸。
瓦檐下的铜铃突然轻响,像极了母亲当年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等你踢碎那扇门的那天,娘就在天鞠宴的看台上,给你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