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球撞进球网的刹那,顾清棠耳中嗡鸣。
她望着二十步外被自己挑射破网的竹筐,指节还僵在踢球的弧度里。
看台上突然炸开的喝彩声像浪头般涌来,有茶盏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有锦缎被攥皱的窸窣,连玉虹阁那面绣着金鲤的队旗都被人举过头顶摇晃——这是她入社三个月来,头一次见那些总把"民社上不得台面"挂在嘴边的贵胄看客,红着眼眶拍烂了手掌。
"顾小棠!顾小棠!"
不知谁起的头,喊她新名字的声浪盖过了更漏。
顾清棠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下背。
李师兄的粗布外袍蹭得她肩膀发疼,可他眼里的光比擂台边的灯笼还亮:"我就说你那脚腕旋得妙!
走,去后巷练新步法,赶在露水重前把变向趟球的劲儿找着。"
有几个总爱往她鞋里塞碎石的队员凑过来,那个总骂她"瘦得像根葱"的麻脸汉子挠了挠头,往她怀里塞了个油纸包:"刚买的糖蒸酥酪,凉了就不甜了。"顾清棠低头看那油渍晕开的纸角,喉头发紧——三天前她摔在泥里时,这些人还踩着她的护膝笑"摔得真瓷实"。
掌声突然一滞。
顾清棠顺着众人视线望过去,肖掌班站在看台最前排,玄色团花氅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月白中衣。
他手里的翡翠烟杆没点着,却被攥得指节发白,连烟嘴都压出了红印子。
方大牛躬着背凑过去,比肖掌班矮了半头,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肖掌班突然用烟杆敲了下他的肩头,方大牛立刻点头哈腰退开,临走前往顾清棠这边瞥了一眼,目光像沾了泥的刀尖。
顾清棠的后槽牙轻轻咬在一起。
她摸了摸袖中母亲留下的银簪,那是今早冷三娘塞给她的,说"夜里来东厢"。
此刻肖掌班转身时氅衣带起的风卷到她脸上,她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和母亲临终前房里散的味道一模一样。
月亮爬过西墙时,东厢的窗棂被叩了三声。
顾清棠开了门,冷三娘端着药碗站在阴影里,青瓷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治跌打伤的,趁热喝。"她把碗塞进顾清棠手里,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个红布包,"你娘走前塞给我的,说'若有一日小棠能站在太阳底下,就把这个还给她'。"
红布摊开,银簪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簪头雕着半朵棠花,花瓣边缘有细细的划痕——顾清棠记得,七岁那年她趴在柜台边看母亲记账,不小心碰倒了铜镇纸,正好砸在这簪子上。
"赵西爷不是意外坠马。"冷三娘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线,"当年你娘管醉春楼的账,发现有人往军饷里掺水。
肖掌班找到赵西爷,说'办妥了这事儿,玉虹阁的头牌随你挑'。
你娘......"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你娘最后喊的是你的小名,血把账本都浸透了。"
顾清棠的指尖掐进红布里。
她想起那天暴雨倾盆,自己缩在灶房的柴堆里,听见前院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有女人的哭声被捂得闷钝,最后是赵西爷的马蹄声溅着泥水远去。
原来不是母亲不要她,是有人堵死了她求救的路。
"若我揭发他,你可愿作证?"她的声音发颤,却像石缝里的竹根,带着破土的狠劲。
冷三娘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枚残缺的牙牌,刻着"玉虹"二字:"这是肖掌班给赵西爷的信物,我从他房里偷的。"她抬眼时,顾清棠看见她眼角的泪被月光淬成了星子,"你娘救过我命,我等这天,等了八年。"
顾清棠握紧银簪,棠花瓣的划痕扎得掌心生疼。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比昨日绝杀时更响——原来恨不是钝刀,是淬了火的剑,握在手里发烫,却能劈开所有阴云。
次日晨练的梆子刚响,肖掌班就踩着霜花进了训练场。
"今日改练负重绕场跑。"他的烟杆敲了敲摆在地上的沙袋,"每人绑二十斤,跑够十圈。"几个平时偷懒的队员立刻叫苦,方大牛却笑得露出后槽牙,特意挑了个三十斤的沙袋甩在顾清棠脚边:"小棠妹妹细胳膊细腿的,用这个吧?"
顾清棠弯腰系沙袋时,看见方大牛靴底沾着新鲜的泥——和东厢窗外那片湿土的颜色一样。
她没说话,把沙袋扎紧在小腿上,指腹轻轻蹭过绑带结——这是李师兄教她的,跑起来时松半寸,能省三成力。
第一圈,她落在最后。
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小腿的肌肉绷得发疼,方大牛跑过她身边时故意撞了下她肩膀,沙袋的边角砸得她膝盖发软。
第二圈,她听见肖掌班的笑声混在风声里:"到底是民社出来的,这体力......"
第三圈,她开始调整呼吸。
李师兄说过,长跑的关键不在腿,在气——吸三步,呼两步,把疼熬成茧。
第五圈时,她看见方大牛的后背浸出了深色的汗渍,麻脸汉子的脚步开始虚浮。
第七圈,她摸了摸绑带结,指尖一挑,沙袋松了半寸。
第八圈,她超过了方大牛。
方大牛猛地转头,眼里的震惊还没褪尽,就被顾清棠带起的风甩在身后。
第九圈,她超过了麻脸汉子;第十圈,她跑过终点线时,晨雾刚好散了,阳光落在她汗湿的发梢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好!"李师兄的喝彩声惊飞了枝头上的麻雀。
顾清棠弯腰撑着膝盖喘气,余光瞥见肖掌班站在香樟树下,烟杆重重戳在地上,青石砖缝里的霜被砸得粉碎。
他的目光扫过来时,顾清棠首起腰,迎上那道阴鸷的视线——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骂什么,最终却甩袖走了,氅衣下摆扫起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扑在她沾泥的鞋面上。
"顾小棠!"
训练结束时,方大牛堵在廊下。
他扯松了领口,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绣金腰牌上,声音却比晨霜还冷:"你昨日那脚球,倒像极了当年醉春楼那个管账的女人。"他眯起眼笑,"你说,要是有人把你这身世抖出去......"
顾清棠攥紧袖中的银簪。
她望着方大牛身后渐亮的天色,忽然笑了——原来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她的球技。
风从东边吹过来,卷着玉虹阁的队旗猎猎作响。
顾清棠擦了擦脸上的汗,抬脚往训练场走去——她的新步法还没练熟,而有些人的账,该算算了。
训练场上的竹哨刚歇,方大牛就堵在了顾清棠回房的必经之廊下。
他敞着领口,绣金腰牌撞在青砖墙上叮当作响,嘴角扯出半分笑:"顾小棠,昨儿那脚球踢得漂亮,可惜啊——"他故意拖长尾音,斜眼扫过围过来的队员,"靠运气赢球算什么本事?
你当玉虹阁是野球摊,随便捡个漏就能混饭吃?"
顾清棠垂眼擦着护膝上的泥,指腹在磨损的皮面上。
她能听见身后李师兄的咳嗽声,能感觉到麻脸汉子往这边挪了半步——这些人昨日还往她鞋里塞碎石,今日却像被按了暂停的木偶,全盯着她和方大牛的影子交叠在青石板上。
"那不如我们来一场一对一?"她忽然抬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却笑得清凌凌的,"赌输的一人明日替对方洗三天衣裳。"
哄笑声炸开来。
麻脸汉子拍着大腿首跺脚:"方师兄那身绣金衣裳,洗三天够小棠妹妹手泡发的!"连李师兄都挑了挑眉,把刚喝进嘴的茶喷在袖口里。
方大牛的脸腾地涨红,腰牌撞得更响了:"你当老子不敢?
申时三刻,西院草坡,输了可别跪下来哭!"
顾清棠弯腰捡起脚边的蹴鞠,指节抵着球面凹痕。
她望着方大牛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想起今早他靴底那片东厢外的湿泥——原来他急着跳脚,不过是要转移众人对昨夜偷听的怀疑。"好啊。"她把球抛向空中又接住,"我等着看方师兄怎么用运气赢我。"
日头坠到西墙时,草坡上围了半圈人。
方大牛的绣鞋踩得草叶噼啪响,他抢过球往地上一砸:"老子让你先开球!"顾清棠没接话,脚尖轻轻一挑,球打着旋儿升到齐肩高。
她盯着方大牛绷紧的肩背,突然往左虚晃半步——方大牛果然扑过来,她却旋身往右,足弓兜住下落的球,斜切过他身侧。
"好!"麻脸汉子的喝彩惊飞了草窠里的蚂蚱。
方大牛涨红了脸追上来,靴底带起的泥点溅在顾清棠裤腿上。
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能感觉到他的影子越来越近——在他伸手要抢球的刹那,她突然顿住脚步,球却顺着小腿骨滚到脚腕,再用脚背轻轻一颠,球又弹回她掌心。
方大牛收势不及,踉跄着栽进草堆里。
他的绣金腰牌擦过一块碎石,发出刺啦声响。
顾清棠把球往他怀里一抛,转身时瞥见李师兄站在树后,手里攥着个布包,冲她微微颔首。
月上柳梢头时,顾清棠摸黑溜到了西院废弃球场。
这里的球门柱生了锈,草皮结着薄霜,却比主训练场安静十倍。
她从怀里掏出白天李师兄塞给她的蹴鞠,球面还带着他粗布外袍的烟火气。
刚要开练,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咳:"夜里露水重,护膝要系紧。"
李师兄的身影从球门后转出来,手里举着个火把,火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发亮。
顾清棠僵在原地,喉咙发紧——她原以为自己摸黑来的事做得隐秘,却不想被这个总爱蹲在角落补护具的师兄看得通透。
"我小时候在汴梁城踢野球。"李师兄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有个老球师教过我'虚实穿心步',说是能把对手的眼睛骗到云里去。"他捡起蹴鞠,脚尖点地转了半圈,球顺着小腿滚到脚腕,又突然弹起,擦着顾清棠的耳尖飞过,"虚晃要像真的,收势要比闪电还快。
你昨日那脚变向趟球,差的就是这股子'骗'的巧劲儿。"
顾清棠蹲下来,指尖跟着他画的圈临摹。
夜风吹得火把忽明忽暗,李师兄的声音像浸了蜜的线:"明日起,寅时三刻来这儿。
我教你踩步点,你教我认账本——你娘的字,我在醉春楼见过。"
她的手猛地顿住。
月光落在李师兄鬓角的白发上,他笑得温和:"冷三娘来找我借过跌打药,我猜着几分了。"他把火把递给她,"你要走的路还长,得学些压箱底的功夫。"
顾清棠接过火把,火苗在她眼底跳成星子。
她试着学李师兄刚才的动作,球却"咚"地砸在脚背上。
李师兄没笑,只弯腰替她调整护膝的绑带:"别急,这步法学三个月算快的。"
次日卯时,顾清棠端着茶盘经过肖掌班的偏厅。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她听见方大牛的声音从里面漏出来:"那小蹄子最近跟李瘸子走得近,怕是要生事......"
"慌什么?"肖掌班的翡翠烟杆敲在案几上,"下月民社联赛,我让她打替补。
你找两个生手,在对抗赛里'不小心'撞她膝盖——"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当年赵西爷的事,可不能让个小丫头片子翻了天。"
茶盏在托盘里晃出涟漪。
顾清棠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昨夜李师兄教她的步点:虚晃时要沉肩,收势时要提气。
她垂着眼继续往前走,鞋跟碾过一片落叶,脆响混在肖掌班的冷笑里——他们以为能把她困在阴影里,却不知道,她在野球摊偷学的,在玉虹阁熬的,早把这副骨头淬成了最利的箭。
深夜,废弃球场的球门柱在月光下投出长影。
顾清棠的护膝浸着汗,却越系越紧。
她试着用"虚实穿心步"带球,球在脚边转出银亮的弧,像把刀划开了夜色。
李师兄靠在球门柱上,往她手里塞了块烤红薯:"明日加练变向,要让对手看得到球,抓不住人。"
顾清棠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夜风灌进喉咙。
她望着远处玉虹阁的灯笼,想起肖掌班话里的"联赛"二字,想起方大牛靴底的湿泥——他们要她死在阴沟里,可她偏要踩着这些泥,踢破那片天。
球场上突然响起"咚"的一声闷响。
顾清棠的足弓兜住下落的球,月光顺着她发梢淌下来,在球面镀了层银。
她望着球门竹筐上褪色的金漆,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一次,她要让所有人看清,所谓"运气",不过是她藏了太久的,破局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