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清棠被窗棂上的轻叩声惊醒。
她摸黑套上外衣,推窗便见李师兄缩着肩站在槐树下,晨雾裹着他的影子,像团化不开的墨。
他手里攥着什么,指节因用力泛白——是那半本旧账本。
"小棠,跟我来。"他声音发哑,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卷得地上的槐叶沙沙响。
顾清棠跟着他绕到柴房后,潮湿的土腥味混着干草气息涌进鼻腔。
李师兄背对着她,喉结动了三动才开口:"我...我当肖掌班心腹八年了。"
顾清棠的手指在袖中蜷起。
前几日她替李师兄收拾蹴鞠袋时,摸到过袋底半块虎符的棱角——那虎符纹路与母亲临终前攥着的半块极为相似,此刻听他自揭身份,心跳陡然快了两拍。
"可前日看你在试训赛上用'旋踵步'破了金翎社的连环围,"李师兄突然转身,眼角泛着红,"你那脚法像极了我师父——他是前朝御鞠监的教头,被肖掌班勾结赵西爷害死后,我才..."他猛地闭了嘴,拳头砸在柴房墙上,"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顾清棠盯着他鬓角的白发——那是昨夜才冒出来的,像根刺扎在她眼底。
她垂眸看他腰间的蹴鞠袋,袋口绣着的"李"字线脚发毛,与石桌角的刻痕如出一辙。"什么事?"她声线平稳,心里却在翻涌:李师兄的动摇,是肖掌班与陆长风内斗的裂缝,还是另一个陷阱?
李师兄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解开是叠泛黄的纸页:"这是玉虹阁近三年的暗账,我誊抄了副本。"他喉结滚动,"我要你查清我师父的死因。"
顾清棠的指尖掠过纸页边缘——墨迹深浅不一,有几处洇了水痕,分明是深夜在油灯下赶抄的。
她抬眼时目光灼灼:"我要你先拿这个去试探肖掌班。"说着从袖中抽出另一叠纸,封皮与李师兄的布包一模一样,"这里面夹了半张当年醉春楼的当票,我娘被官社球伶逼死那晚,有个杂役说看见肖掌班的马车停在后门。"
李师兄的手顿在半空,指腹擦过当票边缘的火漆印:"你...早就在查?"
"从看见你撞翻水桶时,水洼里映出的账本残页是松烟墨,和我娘记账本的墨一样。"顾清棠声音轻得像雾,"你昨夜在槐树下翻账本时,我数过,你翻到'玉虹阁 十五 五贯'那页停了三息——那是我娘被羞辱的日子。"
李师兄的眼眶瞬间红透。
他猛地攥紧两叠账本,转身时晨雾漫过他的后背:"我申时三刻去交账。"
顾清棠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雾中,手指无意识着袖口的针脚——那是母亲临终前替她缝的,线脚歪歪扭扭。
她摸出怀里的虎符残片,与李师兄袋底的那半块在掌心相碰,发出极轻的"咔"声。
肖掌班的茶盏在申时二刻重重砸在案上。
他盯着李师兄递来的账本,指节因用力发白,额角青筋跳得像要破皮而出。"这账是谁誊的?"他扯着嗓子吼,茶沫子溅在李师兄衣襟上。
"小的...小的见账册旧了,怕污损..."
"放屁!"肖掌班抄起账本摔在李师兄脚边,"去把陆管事叫来!"他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青瓷笔洗,墨汁顺着桌沿淌下来,在"李"字刻痕上晕开团黑。
陆长风踏进雕花厅时,正见肖掌班蹲在地上捡账本。
他勾着唇角笑:"肖掌班这是转性了?"
"转性?"肖掌班抹了把脸上的汗,将账本拍在陆长风怀里,"你自己看。"
陆长风翻到第三页,瞳孔骤然收缩——那半张当票上的"醉春楼 顾氏"几个字,像根针戳进他眼底。"顾小棠?"他猛地攥紧账本,"这丫头比我想得还能藏!"
"我早说过别碰她!"肖掌班抓起茶盏又放下,"萧东家虽半月没露面,但赵西爷的人这两日在城南码头转悠,你和赵西爷的信鸽往来,当他查不到?"
陆长风的指甲掐进掌心:"现在把她调出主力?"
"调?"肖掌班冷笑,"她前日试训赛破了金翎社的局,萧东家要是知道我们动他看中的人..."他突然压低声音,"不如...借官媒的手?"
陆长风的眼睛亮了。
他将账本揣进怀里,转身时靴跟磕在门槛上:"明日有天鞠报的人来采玉虹阁,我去安排。"
顾清棠在偏厅磨墨时,听见两个杂役提着食盒经过。
"听说明日官媒要来?"
"嘘!陆管事说要重点采新试训生,名字...好像叫顾小棠?"
墨汁"啪"地溅在宣纸上,晕开团深黑。
顾清棠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指尖轻轻叩了叩桌角——那道"李"字刻痕,此刻正浸在墨渍里,像团待燃的火。
《天鞠报》的青衫记者踏入院门时,顾清棠正蹲在廊下补蹴鞠。
牛皮球面上裂开的细缝像道疤,她指尖抚过那道痕——前日试训赛被金翎社暗手踢歪的球,此刻倒成了最好的引子。"顾小棠姑娘?"记者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目光却扫过她补丁摞补丁的短打,"陆管事说您是玉虹阁最有潜力的新星,不知对'球伶应以技艺服人'这句话怎么看?"
顾清棠将针脚收得极稳,抬头时眼尾微挑:"小女子只知,真正的技艺该在球场上见真章,而非在账本里算输赢。"她把补好的蹴鞠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就像这球,若总被人攥在手里定了方向,再漂亮的花样,不也是提线木偶?"
记者的笔尖在纸页上顿住。
廊角阴影里,陆长风的指节捏得发白——他原想让这丫头说些感恩戴德的蠢话,此刻倒像被人攥住了喉咙。
肖掌班端茶的手一抖,茶盏磕在石桌上,"当啷"一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那顾姑娘觉得,如今蹴鞠圈最缺什么?"记者试探着换了问题。
顾清棠的拇指着球面上的补丁,声音轻却掷地有声:"缺一面照妖镜。
照照那些说'女子只配当看客'的嘴,照照那些把赛事当赌局的手。"她抬眼时,晨光正好掠过眉峰,"小女子斗胆写篇《论公平竞技之魂》,若贵报肯登,倒想请全天下球迷评评理——这蹴鞠,到底是靠脚踢,还是靠钱踢?"
陆长风猛地转身,玄色大氅扫翻了案上的茶海。
肖掌班盯着顾清棠发亮的眼睛,后颈渗出冷汗——这丫头哪是来接受采访,分明是来掀屋顶的!
三日后,《天鞠报》头版登出顾清棠的文章。
市井茶棚里,老球客拍着桌子念:"若赛场如赌场,球伶如筹码,那这蹴鞠踢得再花哨,怕也没了魂!"绣楼里的姑娘们剪下单页传给隔壁,布庄伙计把报纸贴在门板上,连挑担的小贩都扯着嗓子喊:"快看!
玉虹阁新球伶骂黑幕啦!"
玉虹阁的演武场里,肖掌班摔碎了第三个茶盏。"查!
给我查是谁走漏的风声!"他踹翻了装着比赛记录的木匣,泛黄的纸页扑簌簌落在陆长风脚边——那是近三年玉虹阁与金翎社、鹤鸣社"默契球"的账单。
"查什么?"陆长风弯腰捡起一张"金翎社 春试 输银三百两"的记录,喉间发苦,"现在全京都的球迷都在翻旧账,前日有个卖炊饼的老丈堵在门口,说五年前玉虹阁对天楚社那场,比分改得比他揉面还随意!"
正吵着,门帘"刷"地被掀起。
玉虹阁阁主的亲卫捧着鎏金手谕跨进来,明黄色的缎带在风里翻卷:"阁主有令,天鞠宴预选提前至七日后,所有球伶平等竞争。"他扫了眼满地狼藉,又补了句,"顾小棠,候选名单首位。"
肖掌班的脸瞬间白过窗纸。
他扶着桌角勉强站稳,指甲在檀木上掐出月牙印——这丫头哪是球伶,分明是把淬了火的刀,专挑他的软肋捅!
七日后的月光浸着演武场的青石板。
顾清棠独自站在球场中央,怀里的蹴鞠还带着日间的余温。
她仰头望着圆得像银盘的月亮,往事突然涌上来:母亲被官社球伶推搡着撞碎酒坛,碎瓷片扎进手背,却还护着她的脑袋;自己躲在柴房里,透过木板缝看母亲跪在权贵脚边,染血的手攥着半块虎符......
"阿娘。"她轻声唤,指尖抚过蹴鞠上的补丁,"你说过,这双脚要踢翻不平事。
明日,我替你踢。"
风突然起了,卷着她的衣角猎猎作响。
远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惊飞了枝头的夜鸟。
顾清棠抱着蹴鞠往更衣室走,刚转过影壁,就听见"吱呀"一声——更衣室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光,像只睁着的眼睛。
她脚步顿住,手按在腰间的虎符残片上。
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映在门上,像道随时会扑过来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