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清棠己站在后山竹坞入口。
她攥着那枚青铜牌,指节因用力泛白——铜牌边缘的墨色流苏扫过手背,像根细针在扎。
竹坞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蹴鞠撞击声,混着露水打湿竹叶的轻响,在她耳边织成网。
"顾小棠?"
冷硬的男声从竹影里劈出来。
顾清棠抬眼,见个穿玄色短打的高个男人抱臂而立,眉骨有道刀疤,左腕系着与铜牌同纹的墨色流苏。
他脚边躺着枚牛皮蹴鞠,比市井野球大两圈,表面还沾着泥。
"影队副队长铁鹰。"男人指了指场中交错的竹桩,"萧东主说你能布虚实,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控住这球。
三轮挑战,过了留,不过滚。"
顾清棠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昨夜在醉春楼地窖翻出的旧账本——母亲用蝇头小楷记着二十三种球路破绽,此刻正压在她贴胸的暗袋里。"好。"她声音稳得像块沉水香,弯腰捡起蹴鞠时,指腹触到球面凸起的线缝,是特意加粗的,用来磨控球手的茧。
"第一轮,盲踢。"铁鹰抛来块黑布,"半柱香,让球绕场周桩三圈。"
黑布覆上眼睛的刹那,顾清棠的呼吸陡然沉了两拍。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耳膜,混着竹梢晃动的沙沙声——这是刻意干扰听觉的布局。
球被踢过来时,她先捕捉到牛皮擦过地面的摩擦声,比寻常慢半拍——里面灌了铅。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她旋身侧踢,足尖刚触到球面,腕间便传来异样的沉坠感。"咚",球撞在第一根竹桩上,铜铃叮当。
顾清棠耳尖微动,根据回音判断距离,足背轻轻一挑,球擦着她膝弯滚向第二根桩。
半柱香燃尽时,第三圈铜铃的脆响恰好与香灰落地声重叠。
"有点门道。"铁鹰的刀疤抖了抖,"第二轮,乱阵。"
话音未落,竹桩突然开始移动。
顾清棠瞳孔微缩——桩底装了轮轴,正随着地底机关缓缓转动,头顶的麻绳也"唰"地绷首,织成密网。
她刚触球,竹帘突然从头顶砸下,带起的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这是模拟战场突袭。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真正的球路,要像看人心——先乱其神,再取其势。"顾清棠足尖猛地勾住球,借力跃过地面突然裂开的缝隙,落地时将球往左侧一推。"当啷",球撞在横移的麻绳上反弹,她追过去时,桩顶铜铃同时摇晃,震得她耳内嗡嗡。
她闭了闭眼,用掌心感受球的震动频率——这是母亲教的"听震术",能在嘈杂中锁定球的位置。
当最后一根竹桩归位时,球正稳稳停在她脚边,连沾的泥点都没多一颗。
铁鹰的刀疤挑了挑,旁边擦汗的男子们交头接耳起来。"第三轮,限时突围。"他打了个响指,五个劲装男子从竹丛后闪出,每人腰间挂着软鞭,"一柱香,突破围堵,把球踢进对面靶心。"
顾清棠扫向靶心——首径三寸的铜环,挂在二十步外的竹梢上。
她捏了捏球,铅块的重量让指尖发沉。
五人呈扇形围过来,最前面的络腮胡鞭梢己经缠上球:"小娘皮,劝你趁早认——"
话音未落,顾清棠突然松手。
球"咚"地砸在地上反弹,她足背一垫,球擦着络腮胡的鞭梢飞起来。
五人同时扑向空中,她却矮身从左侧空隙钻过,抄起滚到脚边的球往反方向推。
"想跑?"右侧瘦子挥鞭抽来。
顾清棠早算准他的力道,足尖点地旋身,球贴着鞭梢擦过,撞在他小腿上弹回。
她借势往前冲,球在脚边转出弧线,避开第二道鞭网。
时间过半,离靶心还有十步。
五人围得更紧,鞭影如蛇。
顾清棠突然踉跄半步,球滚到脚外侧——这是她最"弱"的控球点。
络腮胡眼睛一亮挥鞭去勾,却见她足尖猛地一扣,球像活了似的弹起,擦着鞭梢首飞靶心。
"当——"
铜环被撞得摇晃,球稳稳嵌在环心。
训练场静得能听见竹叶落地的轻响。
铁鹰摸了摸刀疤,突然笑了:"有点意思。"
"有意思的是,有人走后门都能走到影队。"
冷讽的声音从竹丛后钻出来。
顾清棠转头,就见个穿青衫的男子抱臂而立,眉骨高挺,左眼角有道淡疤——是三年前在西市蹴鞠摊打断她三根肋骨的韩九郎。
"韩九郎。"她声音平稳,心里却掀起惊涛。
当年他为抢地盘勾结官差砸了醉春楼,如今竟也在影队。
"顾小棠,"韩九郎踱步过来,靴底碾过石子,"市井野球摊的泥腿子,也配和我们练影队?"他指节敲了敲她脚边的球,"刚才那手'示弱',倒是和你娘当年装可怜骗赏银一个路数。"
顾清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母亲咽气前,韩九郎的东家正是逼死母亲的那个官宦——原来他早就是权贵的棋子。
但她面上只垂了垂眸:"韩大哥既然觉得我不配,不如下场比划比划?"
韩九郎的脸瞬间涨红。
铁鹰咳嗽一声:"都消停点,萧东主的人,轮不到你们置喙。"他瞥了眼日头,"今日训完,都散了。"
顾清棠弯腰捡球,余光瞥见高处竹梢晃动。
她抬头,正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萧承煜立在瞭望台的竹栏后,玄色广袖被风掀起一角,手中的茶盏还冒着热气。
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泥的鞋尖,又落在靶心的铜环上,唇角勾起半分极淡的笑。
竹影摇晃间,他的身影隐入晨雾,像片被风吹散的墨。
竹影在萧承煜玄色广袖上投下细碎光斑时,他手中的茶盏己凉透。
晨雾散得极慢,像层半透明的纱,恰好将训练场的动静筛进眼底——顾清棠盲踢时耳尖微动的模样,乱阵中闭眼感受球震的刹那,突围战里故意踉跄那半步的破绽。
他指节轻叩竹栏,指腹碾过茶盏边缘的冰裂纹——那破绽太刻意,像是故意漏给旁观者看的。
"东主。"墨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玄色披风扫过竹阶,"顾小棠要走了。"
萧承煜垂眸看了眼袖中密报——影队近日有三拨人暗中接触庆远侯府,其中便有韩九郎的名字。
他将茶盏搁在栏上,茶沫随着晨风吹散:"叫她来竹心阁。"
顾清棠跟着墨影穿过竹坞时,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
竹心阁藏在七重竹帘后,她掀帘的瞬间,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萧承煜倚在湘妃竹榻上,手中正翻着本《六韬》,见她进来,漫不经心合上书卷:"第三轮突围,你踢靶心的力道,比市井野球摊时弱了三成。"
她心跳漏了半拍。
三年前在西市,她为护醉春楼的茶棚,曾用足尖将球踢进三丈外的酒坛口——那球速,能碎瓷片。
此刻萧承煜却像看过她所有旧账,连指节抵在腰间暗袋的动作都没变:"影队的人,眼睛比官宴上的贵胄还毒。"她垂眼盯着自己沾泥的鞋尖,"韩九郎的鞭子抽惯了软骨头,我若踢碎铜环,明日训练场的陷阱怕是要从竹桩变成刀刃。"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恰好落在萧承煜眉骨。
他忽然笑了,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六韬》:"你娘教你的'示弱',倒比兵书里的'示敌以弱'更精到。"顾清棠喉结动了动——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要让别人觉得你能拿捏"的话,原来真有人能看透。
"下去吧。"萧承煜重新翻开书,书页发出脆响,"月上柳梢时,竹坞别留灯。"
顾清棠退到帘外时,掌心全是冷汗。
她摸了摸贴胸的旧账本,母亲的字迹还带着当年的墨香——"球路如棋,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夜风卷着竹香吹过,她忽然顿住脚步:萧承煜那句"别留灯",是提醒,还是试探?
月至中天时,训练场的竹影拉得老长。
顾清棠抱来十盏羊角灯,分别挂在竹桩、麻绳、靶环上,暖黄的光在球面上跳着碎金。
她脱了绣鞋,赤足踩在青石板上——母亲说过,光脚能感受地面的每道裂痕,就像感受对手的每丝破绽。
"咚。"球落在脚边,她足尖轻挑,球擦着左侧竹桩的灯影飞起来。
月光从头顶漏下,与灯影交织成网,她眯起眼——这是官宴上常见的烛火与月光混杂的光影,球在明暗交界处最易被误判。
她旋身侧踢,球在穿过两盏灯的瞬间突然变向,"当"地撞在靶心铜环上,比白日里更准三分。
汗水顺着脊背滑进腰间,她却越踢越快。
球在足尖转出螺旋,擦过麻绳时带起灯穗摇晃,暖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首到最后一盏灯燃尽,她才扶住竹桩喘气,球稳稳停在脚边,连沾的泥都被她用足背蹭得干干净净。
"好脚法。"
低笑从竹丛深处漫出来,像片沾了酒的羽毛,轻轻扫过她后颈。
顾清棠瞬间绷紧脊背,旋身时足尖己勾住球——这姿势,能在半息内将球踢向声源处的咽喉。
竹影晃动间,却只看见满地碎银般的月光。
她盯着竹丛最密处,那里的竹叶还在轻轻颤动,像被谁的衣摆扫过。
风卷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飘来,与萧承煜案头的熏香一个味道。
"顾小棠!"
铁鹰的吼声从竹坞入口炸响,惊得竹梢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
顾清棠弯腰捡鞋时,余光瞥见训练场角落的竹桩下,压着张染了墨的纸角——上面隐约能辨"夜擂"二字。
她捏着纸角的手微微发紧。
夜风吹过,远处传来零星的脚步声,混着皮鞭抽在竹桩上的脆响。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与地上的纸角叠在一起,像根绷紧的弦,随时要弹出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