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时,醉春楼的灯笼早熄了个干净。
顾清棠摸黑溜到后巷,怀里的旧鞠球被捂得温热——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完整物什,皮子磨得发亮,接缝处用粗线补了七回。
石板地浸着夜露,她脱了草鞋,赤脚踩上去凉得发颤。
球在脚腕间转了个圈,她屈腿轻挑,鞠球擦着墙根弹起,又稳稳落回足弓。
这是"回马球"的起手式,前日在野球摊,她故意漏了半拍,让赵子骞的人以为她只会些花架子。
"再转半寸。"她咬着唇,左脚猛地碾地。
球借着力道斜飞,她旋身时右膝撞在墙砖上,钝痛顺着腿骨窜到脊梁。
鞠球"咚"地砸进泥坑,她蹲下身去捡,指腹触到坑底碎冰,冷得倒抽气——像极了白天王掌柜骂她时,那算盘珠子磕在柜台上的凉。
远处传来狗吠。
顾清棠猛地抬头,灯笼火星子"嘶"地灭了。
她抱着球缩进墙根的阴影里,听着犬吠由远及近,首到那黄狗嗅了嗅她脚边的泥,晃着尾巴跑开。
她这才敢喘气,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王掌柜说过,醉春楼的帮工夜里乱跑,最轻也得扣三个月月钱。
可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要踢得比我更响"时,气息也是这么凉。
她抹了把脸,把球往地上一砸,溅起的泥点糊在青布裙上。
这一回转身,她咬着舌尖数到三,右肩微沉,鞠球擦着墙沿划出道弧线,正正撞在半人高的砖头上。
"啪!"
脆响惊得她自己都颤了颤。
月光漏进巷口,照见球在砖上弹起的轨迹——正是前日赵子骞那队人没防住的角度。
她蹲下来摸膝盖,那里肿起个青包,沾着泥的手指按上去生疼,可嘴角却往上翘着,像小时候偷喝了母亲藏的桂花酿。
天刚擦亮,顾清棠在厨房擦地时,王掌柜的算盘珠子"哗啦啦"砸在门框上。
"手伸出来。"他胖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油光在晨光里发黏,"当我瞎?
昨夜后巷的动静当我不知道?"
顾清棠垂着的手微微发抖。
她知道藏不住——昨夜摔倒时,手背蹭在碎砖上划了道口子,这会儿裹着的布条渗出血痕,在青灰布袖上洇成暗红。
"你娘就是太爱这破球。"王掌柜往前凑了凑,蒜鼻头几乎要碰到她额头,"当年在玉虹阁踢得再漂亮又怎样?
赵大人说要收她做外室,她偏要犟着说'球伶不侍人',结果呢?"他指节敲着柜台,"死在乱葬岗那天,身上连件干净衣裳都没有!"
厨房的风卷着灶灰扑过来,顾清棠喉头发哽。
她盯着青石板上的水渍,看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晃成一片模糊——像极了母亲咽气那晚,床头那盏灯油将尽时的影子。
"知道了。"她声音轻得像片纸,指尖掐进掌心,"以后不练了。"
王掌柜哼了声,甩着袖子走了。
顾清棠蹲下来擦地,布条下的伤口被水一浸,疼得她攥紧了抹布。
可她盯着灶膛里未熄的余烬,突然想起昨夜球撞在砖上的那声脆响——比母亲当年在玉虹阁打旋球时,观众的喝彩声还响。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厨房,阿喜儿的脑袋突然从门框里探出来。
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星子渗出来,在粗布围裙上洇出块黄斑。
"阿姐。"他踮脚把纸包塞进她怀里,声音压得像偷喝了酒,"这是张大夫的金创药,我今早去药铺求的。"
顾清棠拆开纸包,药香混着艾草味钻进鼻子。
她抬头看阿喜儿,少年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灯:"昨夜我听见后巷的动静了。"他搓着衣角,"你别瞒我,我...我娘临终前托我照看你,可我只会烧火劈柴,连个球都踢不圆。"
顾清棠心头一热,伸手揉乱他的头发。
阿喜儿却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你知道吗?
当年赵家那对兄弟的爹,是玉虹阁最红的金球伶。"他指节敲了敲窗台,"我听老茶客说的,你娘...是他最得意的陪练。"
灶上的水壶"咕嘟"响了。
顾清棠望着腾起的白汽,想起母亲生前总说"陪练不是配角",那时她蹲在灶前剥葱,母亲的声音混着油香飘过来:"清棠啊,球场上没有看客,只有踢球的人。"
夜更深时,顾清棠跪坐在床沿,打开床底的旧木箱。
箱底压着件褪色的月白裙,裙角绣着半朵残梅——是母亲最后一次登台时穿的。
她掀开裙子,底下躺着只皮手套,皮子磨得发亮,内侧用金线绣着行小字:"风过不留痕,球动即为声。"
她指尖轻轻那行字,眼眶突然发热。
记忆像被水浸开的墨,漫出幼年的片段:母亲抱着她坐在门槛上,月光落进她发间,"清棠你看,这手套是当年玉虹阁的掌事送的。
他说我踢的球像风,可风再轻,也能掀翻屋檐。"
"现在换我来掀。"她把脸埋进手套里,闻到淡淡的樟脑味——是母亲生前总往箱底撒的。
三日后清晨,顾清棠在井边洗碗时,听见两个挑水的汉子聊天。
"听说寒霜杯要开了?"
"可不是!
今年民社也能挑战金级,要是踢进前三,说不定能进玉虹阁试训。"
瓷碗"啪"地掉进桶里,溅起的水打湿了她的袖口。
顾清棠望着井里晃动的倒影,水面碎成一片银光——像极了昨夜母亲手套上的金线,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她蹲下来捡碗,指尖触到藏在腰带里的手套。
那是她连夜缝进去的,针脚歪歪扭扭,扎得指尖冒了血。
可现在摸着这凸起,她觉得腰板都首了些——母亲的话还在耳边,"球动即为声",她要让整个大昭都听见这声。
"阿姐?"阿喜儿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你发什么呆?"
顾清棠抬头笑了笑,水珠从发梢滴下来,落进井里荡开涟漪。
她解下围裙搭在井口,转身往门外走:"去城南。"
"干啥?"
"报名。"
阿喜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望着顾清棠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晨光里那道青布裙的影子,突然让他想起二十年前,有个穿月白裙的女子也是这样,踢着酒坛从他面前走过——那时她脚底下生的风,比现在更急。
城南野球场的喧闹声顺着风飘过来,顾清棠摸了摸腰间的手套。
她知道,从今天起,再没有人能说女子的球是风里的沙。
毕竟,风要掀翻屋檐时,从来不会先问该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