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三日的暴雨终于耗尽最后的狂怒,如同脱力的巨兽,喘息着退向天际尽头。天空依旧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下未尽的泪水。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潮湿气息,混杂着淤泥翻涌的土腥、草木腐烂的酸涩,还有城市角落垃圾被浸泡发酵后散发的、若有似无的馊臭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胸口。
桐花巷深处,老孙头那间门脸窄小的社区义务维修站门口,积水尚未完全退去。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浑浊的泥水汇聚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侧居民楼斑驳的墙壁。屋檐下,各家各户晾晒出来的衣物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水珠,在潮湿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泥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汽的沉重。
“哎哟喂!这破匣子!算是彻底交代喽!”维修站门口,孙大爷佝偻着腰,一只穿着沾满泥点旧胶鞋的脚重重地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溅起几点泥浆。他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铁壳爬满暗红色锈斑的老式收音机,正是那台“春雷牌”。收音机外壳的漆皮早己剥落殆尽,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喇叭防尘网上积满了黄褐色的泥渣,像一块干涸的沼泽地。孙大爷粗糙的手指徒劳地拍打着机壳侧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沮丧和心疼,“就这场鬼雨!放在窗台忘了收,泡了半宿!捞出来就彻底哑巴了!一点声儿都没了!这可是当年我老伴儿陪嫁的物件儿啊!唉……”
龙傲天半跪在维修站门口一个稍浅些的积水洼旁。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薄薄的校服裤膝盖处,带来刺骨的寒意。他面前摊开一块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帆布,上面散乱地放着几把螺丝刀、钳子、一小卷焊锡丝和一个插着电、散发着微弱红光的老式电烙铁。那台饱经沧桑的春雷牌收音机就搁在帆布中央,像一具等待解剖的冰冷尸体。
他微微皱着眉,神情专注。右手捏着烙铁的木柄,左手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着一块沾了松香水的棉团,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收音机内部一个锈蚀得极其严重的双联可变电容器的金属触点。烙铁头尖端那点暗红色的微光,在潮湿阴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浓重的湿气扑灭。每一次烙铁头轻触到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都会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腾起一缕带着浓烈铁锈和松香混合气味的白烟。他的动作稳定而耐心,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试图唤醒这具被雨水浸泡至死的“工业古董”。
裤袋深处,紧贴着大腿皮肤的怀表,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那温度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暖气,微弱却持续不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透过湿冷的布料,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这暖意并非来自系统主动的干预,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对他此刻专注“守护”某种旧时光痕迹的无声回应。
就在他屏息凝神,用烙铁尖端极其小心地试图融化一点焊锡,去修补双联电容一个锈蚀断裂的细小连接点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清脆声响,如同冰珠坠落在青石板上。
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小皮鞋尖,精准地踏在了龙傲天身侧不远处一块青石板的裂缝边缘。
那裂缝,正是前几日暴雨时,龙傲天掌心怀表浅痕如同导流槽般疯狂吸收伞骨雨水的“界点”!
龙傲天的心脏猛地一缩!烙铁头尖端那点微弱的红光都似乎随之颤抖了一下!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
林若雪。
她就站在那片湿漉漉、布满泥泞的青石板路上,微微垂着眼睑,目光平静地落在龙傲天手中那根烙铁和锈迹斑斑的电容上。雨水洗过的天空投下灰白的光线,勾勒出她清冷而精致的侧脸轮廓。她的校服外套干净挺括,与周围潮湿泥泞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株误入泥潭的白玉兰。
她的视线在锈蚀严重的电容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抬起,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收音机内部的结构,最后落在那缠绕着铜线、布满绿色锈痕的中周线圈上。她的声音清冽平静,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清晰地穿透了维修站门口压抑的空气:
“1983年产春雷牌收音机,中周线圈绕组漆包线氧化层薄弱。”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计算,“长期潮湿环境存放后遭遇强降水浸泡,漆包线氧化层大面积剥落、铜线本体锈蚀、线圈骨架受潮变形概率……”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冰锥般钉在龙傲天脸上,“……超过92%。”
92%!
一个冰冷到近乎绝望的概率!一个足以宣告这台“工业古董”彻底报废的死亡判决!
孙大爷闻言,脸上的皱纹瞬间挤成一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哎哟!那……那没救了?真没救了?一点法子都没了?”他捧着收音机的手都在发抖。
龙傲天握着烙铁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林若雪的目光像无形的冰锥,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裤袋里怀表的温热感骤然变得清晰而灼烫,仿佛在回应着某种无声的召唤。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和松香气味的潮湿空气,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回答孙大爷的绝望追问,也没有回应林若雪那冰冷的概率宣判。
他只是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眼前锈死的双联电容上。
眼神沉静下来。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波澜。
他放下烙铁,拿起一把极其细小的、如同手术刀般的刻刀。刀尖在锈蚀的金属触点边缘极其轻微地刮擦着,动作稳定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刮擦都只带走极其微量的锈蚀物和霉斑,精准地避开尚存的金属本体。那动作流畅、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仿佛他手中不是一把廉价的刻刀,而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密器械,而他本人,也不是一个高中生,而是一个与这些老旧器件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师傅。
刮除锈迹,露出下方尚存一丝金属光泽的触点。
然后,他再次拿起烙铁。
这一次,烙铁尖端的红光稳定地亮着。
他左手用镊子夹起一小粒比米粒还小的银色焊锡珠。
右手操控着烙铁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和精准,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将烙铁尖端轻轻点在那个锈蚀断裂的连接点——一个极其隐蔽、位于胶木支架深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裂缝边缘!
嗤——!
细微的白烟再次腾起。
那粒银亮的焊锡珠在高温下瞬间熔化成液态,如同拥有生命的水银,在烙铁头的引导下,精准地、顺从地沿着那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裂缝边缘流淌、渗入!
就在那银亮的液态锡珠彻底渗入裂缝、填补了那致命的锈蚀断点、并瞬间凝固成一道细小却牢固的银色桥梁的刹那——
嗡……滋啦……滋啦……
一阵极其微弱、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如同垂死者挣扎的声响,从春雷牌收音机那积满泥渣的喇叭防尘网深处,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紧接着!
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终于挣脱了束缚!
一阵清晰、流畅、带着旧时光特有沙哑质感的旋律,如同冲破堤坝的溪流,毫无征兆地从那破旧的喇叭里流淌而出!
是《茉莉花》!
那首母亲在灯下缝补时哼唱的、带着江南水乡温婉气息的旋律!此刻,竟在这台被雨水浸泡、锈蚀得如同废铁的“春雷牌”收音机里,重新歌唱起来!虽然音质沙哑,带着“滋滋”的电流底噪,但那熟悉的曲调,却如同穿越了时光的尘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倔强,清晰地回荡在潮湿泥泞的维修站门口!
“哎——呀!我的老天爷!”孙大爷手里的破蒲扇“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他张大了嘴巴,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震惊!他猛地扑到收音机前,颤抖的手指几乎不敢触碰那重新歌唱的机器,“活了!真活了!神了!神了啊傲天!这……这厂里退了休的老师傅都说没救的玩意儿啊!你……你咋弄的?神了!真是神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围着收音机首打转,像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龙傲天缓缓放下烙铁,手指因为刚才高度集中的操作而微微发麻。他脸上没有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裤袋里怀表的温热感依旧清晰,但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旁边那个装着黄色松香粉末的旧铁皮盒子,想用拿松香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就在这时。
林若雪动了。
她没有看狂喜的孙大爷,也没有看那台重新歌唱的收音机。
她的脚步无声地向前迈了一步,高跟鞋尖精准地避开了地上的泥水。她微微俯身,白皙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拂过维修站门口那张钉在木板上的、边缘卷曲泛黄的《社区义务维修登记表》。
她的指尖在表格上缓缓滑过,最终停留在一行行用圆珠笔填写的记录上。她的目光如同扫描仪,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名字、每一件维修物品、每一次维修时间。
“孙大爷的春雷牌收音机……进水报废……”她低声念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收音机里沙哑的《茉莉花》旋律,“王婶的飞跃牌老电扇……电机进水抱死……李奶奶的红灯牌老式电熨斗……内部短路……”
她的指尖在一行行记录上跳跃,最终停在了登记表的最下方——龙傲天刚刚填写的、关于这台春雷牌收音机的记录上。
“第七台。”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刺向龙傲天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七台被暴雨彻底泡毁、被专业维修点判定为‘报废’、维修手册上根本找不到解决方案的‘工业古董’电器……”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龙傲天手中那个装着松香的旧铁皮盒子,又落回他因为用力捏紧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在你手里,都‘起死回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捏着登记表边缘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向下一压!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灼烧声响起!
她指尖下方,那根刚刚被龙傲天搁在帆布上、烙铁头尖端还残留着暗红色余烬的电烙铁,不知何时被她的动作带得微微倾斜!
烙铁头那点尚未完全冷却的暗红余烬,恰好压在了登记表上!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登记表粗糙的纸张上,被烙铁余烬烫出了一个清晰的、边缘焦黑的圆形小洞!
而那个焦黑的小洞,不偏不倚!
正正地覆盖在登记表最上方、用加粗字体印刷的《社区义务维修服务范围》条款上!
那条款的第一行,赫然写着:
“仅限维修1980年以前生产的家用电器!”
焦黑的洞口,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一个无声的审判,死死地钉在那“1980年前限定”的条款之上!也钉在了龙傲天试图用“老旧电器”作为掩护的脆弱防线上!
龙傲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他捏着松香盒的手指猛地一颤!黄色的松香粉末簌簌地从指缝间洒落,沾湿了膝盖上湿冷的校服布料!
他下意识地想辩解,想解释这只是巧合,想说他只是运气好……
然而,林若雪的动作并未停止。
她仿佛没有看到那个被烫穿的焦黑洞口,也没有闻到那刺鼻的焦糊味。她的目光平静地移开,落在了维修站门口旁边一个简陋的展示架上。那上面杂乱地摆放着一些从废旧电器上拆下来的、作为“工业记忆”展示的零件——几个锈迹斑斑的齿轮、几段缠绕的铜线、一个裂开的塑料旋钮……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了其中一个锈蚀得最为严重、边缘布满豁口的黄铜齿轮。
然后,她缓缓首起身。
午后的阳光,极其吝啬地、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投下几缕稀薄的光束。
其中一缕微光,恰好穿过她拈在指间的、那个布满锈迹和缺齿豁口的黄铜齿轮!
齿轮被举起。
阳光穿过齿轮中心圆孔,穿过边缘那狰狞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豁口!
一道边缘清晰、带着锋利锯齿状阴影的光斑,精准地投射在维修站门口那张被烙铁烫穿的登记表上!
那光斑的边缘,那锯齿状的阴影轮廓——
在龙傲天骤然收缩的瞳孔中,被无限放大!
那缺齿的豁口阴影!
那扭曲的、带着锈蚀痕迹的轮廓弧度!
竟与他裤袋里、那枚怀表表盖上那道几乎淡去、却深嵌于夔龙逆鳞间隙的、细若游丝却锐利如刀的金色浅痕——
严丝合缝!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