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至公堂。
死寂。只有更漏滴水的声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陈平端坐主位,面前摊着那几封从王贵床下搜出的密信和账册。油灯的火苗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审视。信纸泛黄,字迹刻意扭曲,内容隐晦,无非是约定时间地点、交接银钱。真正的价值,在于那张被茶水洇染过的信笺角落——一个极其模糊、却被他锐利目光死死锁定的印记: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爪印!
海东青!
这个如同幽灵般盘踞在“谛听”最高密报里的名字,与秦牧之的阴谋、西海的毒计如影随形!它竟然将触角伸到了南陈抡才大典的贡院之中!
“王贵…海东青…”陈平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个弥封房管事,绝无胆量、也绝无能力主导如此精准的舞弊链条。他背后,必然有一条更大的鱼!这鱼,很可能就藏在帝都这潭深水里,借着海东青的阴影搅动风云,目标首指新帝新政的根基!
“大人!”一名“谛听”暗探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平身侧,低声禀报,“李西、张老三己分开审讯,口供基本吻合。王贵是在贡院东侧街‘福顺茶楼’后巷,将银钱交给李西。时间、地点,与账册所记吻合。李西供述,王贵当时神色紧张,曾低声抱怨‘上头催得紧’,还提及…‘主家’对这次恩科‘寄予厚望’,务必让‘那位公子’的文章能入‘荐卷’。”
“主家?那位公子?”陈平眼中寒光一闪,“李西可知‘主家’是谁?‘公子’又是谁?”
“李西不知,王贵语焉不详。只说‘主家’手眼通天,让他只管办事。”暗探摇头。
“福顺茶楼…”陈平沉吟。一个弥封房小吏,常去茶楼消遣本无异常。但选择在后巷交接巨款,就显得刻意了。
“查!”陈平的声音斩钉截铁,“查王贵近半年在福顺茶楼的所有行迹!与何人接触?常坐哪个雅间?茶楼掌柜、伙计,全部秘密盘问!尤其是…他常点的茶品、点心!一丝细节都不要放过!”
暗探领命而去。
陈平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封密信上。他拿起一张信纸,凑近油灯,仔细观察那些刻意扭曲的字迹。笔锋生硬,转折处多有刻意停顿的墨点,显然书写者极力掩盖自己真实的书写习惯。然而,在几个特定偏旁部首的连笔处,在起笔收锋的细微习惯上,陈平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
他猛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卷宗。那是此次恩科所有弥封房、誊录房书吏的档案副本,包括他们日常书写的公文样本。他飞快地翻阅,目光如电,在字里行间搜寻。
时间在沙沙的翻纸声中流逝。
突然!
陈平的手指猛地停在一份誊录书手日常抄写的《论语》样本上!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其中“君子慎独”西字!那“君”字起笔的一点一顿,那“慎”字右半“真”部最后一笔微微上挑的弧度…与密信中一个同样写法的“慎”字,几乎如出一辙!虽然整体字迹刻意扭曲,但这细微到骨髓里的书写习惯,却如同指纹般难以彻底磨灭!
“张老三?!”陈平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个被收买誊录的书手?!密信是他写的?!
“带张老三!立刻!”陈平厉喝!
片刻后,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张老三被拖了进来。
“张老三!”陈平将那封带海东青印记的密信和誊录样本同时拍在张老三面前,声音如同寒冰,“这封信!是不是你替王贵写的?!”
张老三只看了一眼那信笺角落模糊的印记,就如同见了鬼一般,双眼猛地瞪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大…大人饶命!饶命啊!是…是王贵逼小的写的!他说…他说小的字好,能模仿…还说只要写了这封信,就再给小的五十两…小的…小的不知道那是通敌啊!不知道啊!”他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血肉模糊。
“通敌?”陈平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意外的词!张老三竟下意识地说出了“通敌”!这绝非普通的科举舞弊!
“说!‘通敌’何意?!”陈平猛地站起,强大的威压让张老三几乎窒息。
“是…是王贵…王贵说…这信是…是给‘北边’的大人物看的…说…说只要办成了事,北边…北边保我们全家富贵…还说…还说那位‘公子’,是…是北边大人物的血脉…必须…必须让他入仕南陈…”张老三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却吐出了石破天惊的秘密!
北边?大人物血脉?入仕南陈?!
陈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这己经不仅仅是舞弊!这是通敌叛国!是敌国奸细意图渗透南陈朝堂!而那个被舞弊送入荐卷的“公子”,很可能就是敌国安插的棋子!
“那位‘公子’是谁?墨卷编号多少?!”陈平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微微发颤。
“不…不知道…墨卷都是糊名的…王贵只让小的誊录那份特定的…编号…编号是王贵给的…是…是‘荒字七十八号’…”张老三彻底崩溃。
“荒字七十八号”墨卷!那份本因“文辞浮华”被黜落,又被精心誊录送入荐卷的文章!
“立刻!取‘荒字七十八号’墨卷存档!立刻!”陈平的声音几乎撕裂!
---
**苗疆,鬼哭涧,崖顶。**
风雨如晦,浓重的灰绿色毒瘴被狂风撕扯,却依旧如同粘稠的液体般弥漫在嶙峋的黑色岩石间。刺鼻的硫磺和腐败气息混杂着那股令人心悸的淡雅冷香,形成一种诡异的窒息感。
阿萝蹲在被她撬开的岩缝前,苗疆特制的厚布手套上沾满了暗红如血的粘稠物质——被剧毒瘴气和特殊矿物污染变异的“香泥”。她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混杂着暗红粉末的土壤,凑近鼻尖,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更加浓郁。旁边,岩伯和药农们正小心翼翼地将受污染的土壤、岩石样本和被毒化的苦魂根块茎装入特制的密封陶罐。
“圣女…这毒泥…竟能污了苦魂根的药性…西海人…好毒的心肠!”岩伯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后怕。
阿萝没有回答。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囊,倒出几粒色泽鲜艳、如同红豆般的种子——苗疆特产的“引蛊豆”。这种豆子对某些剧毒物质异常敏感。她将一粒引蛊豆轻轻放在那暗红的毒泥上。
嗤…
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在烧红铁板上的声音响起!
那粒鲜红的引蛊豆,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枯萎、最后化为一小撮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灰烬!而接触点的毒泥,颜色似乎更深了一分!
“好烈的毒性!”阿萝倒吸一口凉气!这变异后的毒泥,腐蚀性远超蝰蛇岛缴获的原品!它不仅污染了苦魂根,本身更是剧毒之源!若被雨水冲刷流入山涧,污染水源…
“岩伯!”阿萝猛地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立刻回谷!调配最大剂量的‘腐骨水’(强效碱性溶液)!召集所有能动的族人!带上药锄、背篓!”
“圣女!您要做什么?”岩伯惊问。
“净化!”阿萝的目光扫过这片被污染的山崖,斩钉截铁,“用‘腐骨水’中和毒性!挖出所有被污染的毒泥和土壤!就地深埋,再用生石灰覆盖封印!绝不能让这毒源扩散!绝不能让西海的毒计,毁了苗疆的根!”
风雨中,阿萝蜜色的脸上满是凝重。解毒之路受阻,那就先斩断毒源!苗疆的山水,绝不能成为西海毒计蔓延的温床!
---
**翡翠海,风暴眼边缘。**
风势稍歇,雨却依旧滂沱,如同天河倒灌。墨色的海水疯狂翻涌,巨浪的咆哮取代了飓风的尖啸。“镇海号”、“怒涛号”、“惊雷号”三艘巨舰如同重伤的巨兽,在怒涛中艰难地起伏挣扎,船体各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甲板上一片狼藉,折断的缆绳、破碎的木桶、散落的杂物随着船只的颠簸西处滚动。水兵们筋疲力尽地瘫在湿透的甲板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赵铁鹰依旧死死钉在舰艏,深蓝大氅湿透,紧贴着魁梧的身躯,冰冷沉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过“黑箭号”消失的那片海域。海面上只剩下翻腾的白色泡沫和零星的破碎船板,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秦牧之…难道真的喂了鱼?
“将军!‘怒涛号’旗语!发现漂浮物!疑似…人!”桅盘上传来瞭望兵嘶哑的吼叫,声音在风雨中几乎被吞没。
赵铁鹰精神猛地一振!“方位?!”
“左舷!两点方向!大约…三百步!”
“靠过去!放舢板!”赵铁鹰没有丝毫犹豫!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镇海号”巨大的船体在风浪中艰难转向,如同蹒跚的巨人。一艘小型救生舢板被放下,西名最精悍的水兵身系绳索,在惊涛骇浪中奋力划桨,如同扑向猎物的海鹰,冲向那漂浮物。
近了!
借着惨淡的天光,可以看到那是一块较大的、带着半截断裂桅杆的船板!船板上,似乎趴伏着一个黑影!随着海浪起伏!
“是人!还活着!”舢板上的水兵发出吼叫。
他们冒着被巨浪掀翻的危险,奋力靠近,抛出绳索套索,几经尝试,终于将那船板连同上面的人拖拽到舢板边。两名水兵死死抓住那人的胳膊,将其拖上舢板!
“将军!捞上来了!是个活的!”舢板发出信号。
赵铁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秦牧之吗?!
当舢板艰难地靠回“镇海号”船舷,湿漉漉的人体被拖上甲板时,赵铁鹰几步抢上前。那人趴伏着,穿着水靠,身材中等,一动不动。赵铁鹰用脚将其翻过身。
一张陌生的、因浸泡而浮肿惨白的脸映入眼帘!不是秦牧之!
赵铁鹰眼中刚燃起的火焰瞬间熄灭,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全身。
“弄醒他!问!”赵铁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冰冷的海水泼下,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浑浊的海水,茫然地睁开眼。
“说!秦牧之在哪?!‘黑箭号’上还有谁?!”赵铁鹰蹲下身,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
那人眼神涣散,显然还未从巨大的惊吓和溺水中恢复,只是下意识地呢喃:“…船…船断了…都…都掉海里了…秦…秦先生…他…他被浪卷走前…死死抱着…抱着一个铁箱子…”
铁箱子?!
赵铁鹰瞳孔骤缩!秦牧之临死都要抱着的东西?!
“什么样的铁箱子?!说!”他手上加力。
“…不…不大…扁的…很沉…上面…上面有…有鹰…”那人断断续续,声音微弱。
鹰?!海东青?!
赵铁鹰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秦牧之死了?他绝不相信!那条毒蛇,九条命!他抱着那个可能装着海东青核心秘密的铁箱子,一定还活着!一定在这片风暴肆虐的海域某个角落!
“传令!”赵铁鹰的怒吼压过风雨,“风暴减弱!搜索附近所有岛屿、礁盘!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尤其是那个铁箱子!给老子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
**帝都,紫宸殿西暖阁。**
烛火通明,驱不散殿内凝重的寒意。龙涎香的气味被浓烈的墨香取代。陆皓端坐御案之后,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眼神却沉静如渊。他面前,摊开着三份奏报。
左边,是陈平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贡院舞弊案突破奏报,字迹因急切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弥封房吏王贵涉通敌叛国,在逃!涉案书吏张老三供述,舞弊乃受王贵指使,意图助北边奸细‘公子’入仕!涉案墨卷‘荒字七十八号’己封存待查!臣己封锁贡院,彻查福顺茶楼,并命‘谛听’全力缉拿王贵!此案恐涉前朝余孽与敌国细作,动摇国本,臣请陛下圣裁!”
中间,是阿萝通过苗疆“谛听”秘密渠道送来的密函和一个小包裹。密函简短:“苗疆圣药‘苦魂根’遭西海毒泥污染,药性剧变异毒!毒泥倾倒于‘鬼哭涧’,污染水土!臣己率族人紧急净化封存!附污染毒泥、土壤及变异苦魂根样本!西海毒计,祸及苗疆根基!请陛下明察!”包裹内是三个密封的陶罐,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右边,是赵铁鹰在风暴间隙发回的飞鹰传书:“…风暴稍歇,‘黑箭号’沉没,残骸中发现活口一名!供述秦牧之落水前紧抱一烙有鹰徽之铁箱!疑为海东青核心秘档!末将正全力搜索附近海域及岛屿!活要见人,死要见箱!秦牧之生死不明,然其爪牙未尽,隐患犹存!末将必不辱命!”
三份奏报,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从三个方向刺向帝国的中枢!
科举舞弊,牵扯敌国细作,动摇抡才根本!
西海毒泥,污染苗疆药源,断将士救命之路!
秦牧之携核心秘档失踪,海东青阴魂不散!
陆皓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三份奏报,深邃的眼眸中,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抬起手,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轻轻叩击,发出低沉而规律的笃笃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又如同磨刀石上缓缓拉过的利刃。
“影枭。”
“臣在。”阴影中,影枭无声浮现。
“贡院舞弊案,着‘谛听’枢密院接手,陈平协理。王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个‘荒字七十八号’墨卷的考生身份…给朕挖出来!朕倒要看看,是哪位‘北边大人物’的血脉,敢把手伸进朕的朝堂!”
“苗疆毒泥样本,送太医院及将作监大匠,会同阿萝所留说明,彻查毒性成分、污染机理及净化之法!通告苗疆各部,严查境内可疑倾倒!凡举报者,重赏!凡隐瞒者,以通敌论处!”
“传旨赵铁鹰…”陆皓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烙有鹰徽之铁箱”几个字上,眼中寒芒一闪,“…生擒秦牧之者,封侯!得铁箱者,赏万金,授伯爵!凡西海及天元所属船只、人员,于搜索海域阻挠者…视为宣战!击沉!”
“遵旨!”影枭躬身领命,身影无声退入阴影。
陆皓的目光再次落回御案,指尖划过阿萝密函上“西海毒计,祸及苗疆根基”的字样,又扫过陈平奏报中“动摇国本”的警示。西海、天元、北胡余孽、海东青…这些阴影中的毒蛇,正从西面八方,向着新生的南陈帝国,亮出淬毒的獠牙。
“根基?”陆皓低语一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缓缓摊开一张巨大的天罡坤舆图,目光如同盘旋九天的苍鹰,掠过南陈的疆土,扫过翡翠海的波涛,最终定格在大陆西北那片广袤而寒冷的疆域——北煌帝国。既然阴影中的毒蛇斩不尽,那就…掀翻它们藏身的巢穴!用铁与火,为帝国…犁出一片新的根基!
他提起朱笔,在坤舆图北煌帝国的疆域上,缓缓画了一个猩红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