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郡“生死营”深处,临时辟出的“蒸熏区”如同一个巨大的、烟雾缭绕的砖窑。巨大的土灶依地势而建,灶膛内松木燃烧得噼啪作响,窜起数尺高的橘红色火焰,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灶口上方,覆盖着厚厚湿泥的拱形土窑被烧得滚烫,几根粗大的毛竹管道从土窑顶部延伸出来,连接着下方一排排用厚油布和木架临时搭建的、密不透风的“蒸房”。浓烈到刺鼻的药气——赤血竭的辛辣、生石膏的微腥、白及的苦涩以及其他几味霸烈药材混合而成的奇异味道——正源源不断地从管道中涌入蒸房,在里面弥漫、翻滚。
蒸房外,陈太医和仅存的十几名未被感染的医官,连同临时招募的、同样裹着浸透药汁厚布的青壮,紧张地忙碌着。他们不断地将混合好的药浆泼洒在滚烫的窑顶,发出“滋啦”的声响,腾起更浓的白雾。透过油布帘子的缝隙,可以看到蒸房内影影绰绰的人形,在高温药气的蒸腾下剧烈地咳嗽、扭动,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嘶嚎。
“温度!注意温度!太高了!”陈太医嘶哑地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窑顶几处插着的、用于观测温度的简易铜管(管内蜡丸融化程度),汗水浸透了他的防护。“快!泼水!降温!里面的兄弟快撑不住了!”
几桶冰凉的井水泼上滚烫的窑顶,瞬间汽化成更浓的白色蒸汽,伴随着刺耳的“嗤嗤”声。蒸房内痛苦的嘶嚎似乎减弱了些许。
陆皓的轮椅停在稍远处的高坡上,面罩下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药气白雾。他搭在扶手上的手紧握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是阿琰提出的、近乎搏命的疗法,是绝望中的一线微光。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高温蒸烤足以致命,药气过猛可能灼伤肺腑!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报——!”一名王府护卫飞奔而至,声音带着急迫,“殿下!海津、望潮两郡急报!西海舰队…动了!大小战舰逾百艘!挂‘净海除魔’旗!正全速向我三郡疫区海岸线逼近!先锋己近望潮郡外海!”
终于来了!陆皓眼中寒芒爆射!卡隆在“珊瑚礁七号”投毒嫁祸,掀起滔天瘟疫,如今趁着南陈沿海一片混乱、军民病弱之际,终于图穷匕见,亮出了蓄谋己久的屠刀!以“净海除魔”之名,行灭国屠城之实!
“传令!”陆皓的声音透过面罩,冰冷如刀锋撞击,“海津、望潮、临海三郡!所有能动的战船、民船,无论大小,即刻升帆!装满火油、硫磺、干柴!水手不足者,由王府亲卫、郡兵补上!沿岸所有烽燧、炮台、强弩阵地,全部进入死战状态!告诉所有人!瘟魔是西海放的!屠刀也是西海举起的!身后就是疫区数十万父老!此战,无路可退!要么,将西海妖人焚于海!要么,我南陈沿海…尽成焦土!”
“是!”护卫领命,转身狂奔。
命令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疫区濒死的海岸线!绝望的军民被这赤裸裸的侵略点燃了最后的血性!染病的船工挣扎着爬上甲板,病弱的士兵咬着牙拉开强弩的弓弦,妇孺老弱将家中仅存的火油、柴草送上码头…一股悲壮惨烈的战意,在瘟疫的阴霾中轰然升腾!
* * *
翡翠海,月夜下的“珊瑚礁七号”据点,如同潜伏在黑暗海面上的狰狞巨兽。燃烧的火把在蜂窝般的岩壁上投下晃动的鬼影,映照着巡逻黑袍祭司手中森冷的弯刀。海风带来了远处自由港的死亡气息,也带来了不祥的躁动。
据点外围的暗礁区,漆黑的海水中,数十个脑袋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只露出眼睛和口鼻。他们是“老海狗”率领的复仇者,以及紧随其后的“谛听”南疆精锐!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一根中空的芦苇管用于呼吸,身上涂抹着防蛇虫的刺鼻药泥。冰冷的咸水浸泡着伤口,带来刺骨的剧痛,张谦咬紧牙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着前方灯火通明的水道入口——那里,两艘挂着海蛇旗的小型巡逻船正缓缓驶过。
“老海狗”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毒焰,他无声地比划了几个手势——那是他年轻时在翡翠海走私摸索出的、利用暗流和礁石阴影潜行的路线。复仇者们如同融入海水的鬼魅,利用礁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入口处最外围的一道水下木栅栏潜去。几个水性极好的汉子从腰间取下用油布包裹的小型铁斧和锯子,开始在水下作业。
“咔…嚓…”微不可闻的断裂声在水下响起。巡逻船上的祭司似乎察觉了什么,疑惑地望向漆黑的水面。就在此时!
“呜——!”一声凄厉的海螺号角声,突兀地从据点另一侧的礁石群中炸响!紧接着,数十支燃烧的火箭如同愤怒的火鸦,嘶鸣着划破夜空,射向据点外围的木制瞭望塔和水边建筑!
“敌袭!敌袭!”尖锐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据点的宁静!
“混蛋!是‘独眼鲨’那群海盗!”巡逻船上的祭司怒吼着,指挥船只调头,朝着火箭射来的方向冲去,弯弓搭箭!据点内部也涌出更多的黑袍武士,涌向受袭的方向。
声东击西!
就在所有注意力被“独眼鲨”佯攻吸引的刹那!“老海狗”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挥手!水下,最后几根关键的栅栏木桩被锯断!通往据点内部水道的狭窄入口,豁然洞开!
“杀进去!找卡隆!”张谦嘶哑的低吼淹没在爆发的喊杀声中!复仇者与“谛听”精锐如同出闸的怒鲨,猛地从水下窜出,挥舞着鱼叉、短刀、淬毒的匕首,扑向近在咫尺、因调防而略显空虚的入口守卫!血光,瞬间在火把下迸溅!
真正的血战,在“珊瑚礁七号”的心脏地带,轰然爆发!
* * *
望潮郡外海,月华被浓重的硝烟遮蔽。震耳欲聋的炮声(投石机与原始火炮的轰鸣)、弩箭的尖啸、船体猛烈撞击的巨响、火焰燃烧木料的爆裂声、垂死者的哀嚎…共同奏响了一曲毁灭的交响。
数十艘悬挂狰狞海蛇旗的西海战舰,凭借着更高大的船体、更坚固的撞角和更密集的拍杆(用于砸击敌船),如同嗜血的巨鲨群,凶猛地冲击着南陈仓促组织起的、由老旧战船和武装商船组成的防线。不断有南陈小船被撞得粉碎,或被巨大的拍杆砸成两截,燃着熊熊大火沉入波涛。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尸体和燃烧的油污。
“顶住!给老子顶住!”一艘南陈中型战船的甲板上,满身血污的望潮郡水师都尉声嘶力竭地怒吼,挥舞着卷刃的长刀,“火油罐!砸过去!烧他娘的!”几个水兵抱着点燃的火油罐,冒着如雨的箭矢,奋力掷向一艘逼近的西海大船!“轰!”火油在敌船甲板上炸开,火焰瞬间吞噬了几个躲闪不及的黑袍水手,但更多的西海士兵踏着火焰冲杀过来,跳帮战瞬间爆发!
混乱的接舷战中,一个南陈老兵被西海士兵的长矛刺穿了肩膀,他踉跄后退,却猛地撞开一个试图点燃自家船帆的敌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另一个敌人,嘶吼着滚入燃烧的火油之中!同归于尽的烈焰冲天而起!
“放箭!放箭!”岸边的烽燧台上,郡守目眦欲裂地看着海面上的惨烈厮杀,对着仅存的几架床弩怒吼。粗大的弩箭呼啸着射向一艘试图靠近码头的西海战舰,钉入船体,却未能阻止其放下小艇,载着凶悍的黑袍武士扑向岸滩!
岸滩上,临时堆起的沙袋工事后,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郡兵和青壮。他们面黄肌瘦,许多人还带着瘟疫初愈的虚弱,眼中却燃烧着困兽般的疯狂!火油、滚木、擂石…所有能用的东西都被砸向登陆的敌人!
“为了家里的婆娘娃子!杀光这些放毒的畜生!”一个脸上还带着病容的汉子,抱着点燃的火油罐,嘶吼着冲向登陆艇最密集的地方!“轰!”剧烈的爆炸和冲天火光中,数条小艇化作碎片!
战斗,从海上蔓延到陆地,每一寸海岸线都变成了绞肉机!西海凭借绝对优势的武力,步步紧逼;而南陈的抵抗,在瘟疫的摧残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决绝惨烈,每一处失守都伴随着同归于尽的烈焰!
* * *
临海郡“蒸熏区”。时间仿佛凝固。陈太医死死盯着那排蒸房。里面的嘶嚎声己经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几个医官不顾灼热,掀开帘子一角,紧张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突然,一个医官惊喜地叫了起来:“退了!快看!红疹…红疹在消褪!溃烂处…流出的脓液颜色变浅了!”他指着一个靠近门口的蒸房,里面一个原本浑身溃烂流脓、奄奄一息的汉子,此刻虽然依旧虚弱地趴着,但的后背上,那如同海水波纹般扩散的恐怖红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收缩!溃烂处流出的也不再是恶臭的黑黄脓液,而是较清亮的淡黄色组织液!
“有效!真的有效!”陈太医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布满血丝的老眼中涌出浑浊的泪水,“快!小心抬出来!降温!喂药汤!”他冲着远处的陆皓方向嘶声大喊:“殿下!殿下!成了!蒸熏之法…起效了!”
高坡上,陆皓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颤抖。成了!阿琰的法子…真的从瘟魔手中夺回了人命!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海域方向,那里炮声隆隆,火光映红了天际!望潮郡…海津郡…还在浴血!
“传令!”陆皓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有蒸房!按此法继续!全力救治!同时,抽调一半医官和所有能用的药材,由王府亲卫护送,火速驰援海津、望潮!告诉那里的兄弟!瘟魔的爪牙…可斩!顶住!援兵和药…马上就到!”
“是!”身边的护卫激动领命。
就在这时,又一名浑身浴血、铠甲破碎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冲上高坡,带来噩耗:“殿下!望潮郡急报!西海主力…突破了我军右翼防线!大批敌舰…正在猛攻主码头!郡城…郡城危在旦夕!郡守…郡守请求…请求焚城!”
焚城?!陆皓瞳孔骤然收缩!望潮郡若失,临海郡侧翼洞开,整个东南防线将彻底崩溃!数十万疫区军民…将首面西海的屠刀!
他猛地转动轮椅,面向望潮郡的方向。海风带着血腥与硝烟,吹动他深青的蟒袍。面罩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刃,冰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在弥漫着药气与血腥的夜空中:
“告诉望潮郡守!城在人在!城亡…本王与他,共赴黄泉!援兵…即刻就到!给我…死守住!”
(第五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