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正殿,地龙烧得暖融如春,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冰棱般的对峙气息。天元圣朝特使秦牧之端坐客位,一身天青色云锦蟒袍,玉冠博带,面容清癯儒雅,三缕长须垂胸,手指捻着一枚温润羊脂玉貔貅把件,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身后,两名随侍如松挺立,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殿内每一处阴影。
“久闻摄政王殿下威震东南,焚寇巢于怒涛,挽狂澜于北境,今日得见,果真是龙章凤姿,器宇非凡。”秦牧之声音温和,言辞恳切,如同春风拂面,“敝国国主闻殿下摄政,特遣下官前来道贺,略备薄礼,聊表心意。”他微微颔首,随侍捧上一只尺余长的紫檀木匣。
匣盖开启,柔和光晕流淌而出。匣内红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柄连鞘短剑。剑鞘通体由整块深海墨玉雕琢,纹理如云似雾,剑格镶嵌北斗七星,以七色宝石点缀,星光璀璨。短剑出鞘半寸,剑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鉴人,寒气森然。
“此剑名‘定海’,乃我天元大匠采海底寒铁,融星陨之精,耗时十载锻成。”秦牧之含笑介绍,“剑锋所指,波涛自平。国主言,摄政王总督海疆,此剑,正合其用。”
定海?平波?陆皓端坐主位,轮椅扶手冰凉。天元圣朝以“文华”立国,礼乐冠绝诸邦,然其水师之强,巨舰之利,冠绝天罡。此剑名为贺礼,实为示威!他目光扫过那璀璨的七星,声音平静无波:“贵国国主厚意,本王心领。然此神兵,恐非本王能驭。海疆波涛,自有我南陈儿郎以血肉之躯定之。”
“殿下过谦。”秦牧之笑容不变,玉貔貅在指尖轻转,“下官此行,除道贺,亦有一事相询。翡翠海域,怒涛岛既平,然海寇余孽未靖,航道不宁。我天元商船屡遭‘独眼鲨’残部袭扰,损失颇巨。闻摄政王殿下肃清海疆,威名赫赫,不知…可有良策,保此黄金水道畅通?抑或…”他话锋微转,如同绵里藏针,“需我天元水师,助友邦一臂之力?”
图穷匕见!名为求策,实为索取海权!若允其水师介入翡翠海,无异引狼入室!陆皓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点,声音沉稳:“海寇余孽,疥癣之疾,本王自有雷霆手段料理,不劳友邦费心。至于航道安全…”他抬眼,目光如电,“凡遵我南陈海律,缴纳税赋之商船,无论国籍,‘西海商行’护航舰队,皆可保其平安。”
“哦?”秦牧之眉梢微挑,“‘西海’舰队?下官前日泊于‘金贝壳’,见贵国战船,似多经战火,修缮未及。恐难当大任啊。”他笑容依旧温和,话语却如淬毒之针,“我圣朝‘玉衡’、‘开阳’诸舰,新近下水,炮利船坚,巡航翡翠海,不过举手之劳。殿下何必…拒人千里?”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烛火噼啪声清晰可闻。陆皓身后的影枭,手己悄然按上腰间短刃。秦牧之身后随侍,眼神亦瞬间锐利如刀!
“南陈海疆,自有南陈之兵守护。”陆皓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交鸣,震得殿内梁尘簌簌,“天元巨舰,还是巡好自家‘七星海’为好。翡翠海的浪,大,怕惊了贵国的麒麟。”
秦牧之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捻动玉貔貅的手指停住。他深深看了陆皓一眼,那目光不再掩饰,带着审视与一丝被冒犯的冷意:“摄政王…好气魄。下官…领教了。”他缓缓起身,拱手一礼,“国书己呈,贺礼己至。下官…告辞。”言罢,拂袖转身,带着随侍大步离去。那柄“定海”短剑,孤零零地留在紫檀木匣中,寒光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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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清澜江中游,大堤决口处。
寒风卷着冰雨,抽打在数万民夫褴褛的衣衫上。浑浊的江水如同脱缰的怒龙,从近百丈宽的决口处汹涌奔出,冲垮农田,淹没村舍。决口两侧,临时堆砌的沙袋堤坝在洪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工部尚书郑元培须发皆白,浑身泥浆,拄着一根木棍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嘶哑的吼声在风浪中几不可闻:“堵住!用巨石!沉船!快!”
几艘装满巨石的破旧漕船被民夫用粗大的绳索拖拽着,艰难地移向决口中心。船身剧烈摇晃,绳索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二!嘿哟!一二!嘿哟!”号子声在风雨中艰难地汇成一股力量。
轰!
一艘漕船终于被拖至决口最湍急处,民夫砍断绳索!沉重的船体猛地砸入水中,溅起滔天巨浪!汹涌的水流为之一滞!
“堵住了!堵住了!”岸上响起一片微弱的欢呼!
然而,欢呼声未落!
咔——嚓——!
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传来!沉船旁一段新筑的沙袋堤坝因承受不住巨大水压,轰然垮塌!更凶猛的洪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刚刚投入的沉船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几个靠得太近的民夫惨叫着被洪流吞噬!
“爹——!”岸边一个少年凄厉哭喊,扑向洪水,被旁人死死拖住。
郑元培眼前一黑,踉跄后退,被亲随扶住才未栽倒。他看着那如同天堑般的决口,看着民夫们绝望麻木的脸,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心脏。人力…终究难抗天威?
“大人!上游急报!”一骑塘马冲破风雨,滚落泥泞,“寒潮又至!‘野狼峡’冰凌堵塞!水位…还在暴涨!”
郑元培猛地抬头,望向乌云压顶的上游天际,浑浊的老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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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海,“金贝壳”自由港外海。
浓雾弥漫,能见度不过百步。周泰的旗舰“镇海号”如同蛰伏的巨兽,隐于雾霭之中。甲板上水汽凝结,冰冷刺骨。周泰身披蓑衣,按刀而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浓雾深处。身侧,“谛听”海鹞分队长“夜枭”低声道:“将军,‘鬼眼’回报,‘独眼鲨’纠集残部大小船只西十余艘,裹挟金贝壳几股小海盗,昨夜子时离港,借着浓雾掩护…航向…临海郡方向!”
“果然来了!”周泰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眼中杀意沸腾,“这群记吃不记打的杂碎!传令!所有战船,降半帆,熄灯火,锚定!火油罐、火箭、霹雳火包准备!等他们…钻进网里!”
浓雾深处,影影绰绰的帆影逐渐显现。海盗船队杂乱无章,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破开浓雾,朝着他们记忆中富庶的临海郡方向疾驰。为首一艘改装过的三桅大船上,“独眼鲨”独眼蒙着黑罩,仅剩的独眼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芒:“兄弟们!南蛮子的水师被调去北边了!临海港刚遭了灾,正是最肥的时候!冲进去!金子!女人!都是咱们的!”
“嗷——!”海盗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划桨的速度更快了!
“放!”周泰的厉吼如同惊雷炸响!
嗡——!
浓雾中,数十张强弓劲弩同时震响!无数裹着油布、熊熊燃烧的火箭,如同流星火雨,撕裂浓雾,狠狠扎向海盗船队的风帆、甲板!
轰!轰!轰!
装载在小型快艇上的“霹雳火包”被点燃引信,如同水鬼般被推入海中,借着水流悄无声息地漂向海盗船队!触船即爆!火光冲天!木屑横飞!
“敌袭!有埋伏!”海盗船队瞬间大乱!惨嚎声、爆炸声、船只碰撞碎裂声震耳欲聋!
“稳住!给老子冲过去!冲进雾里他们就看不见了!”“独眼鲨”嘶声咆哮,拔出弯刀!
“想跑?!”周泰眼中凶光爆射,拔出佩刀,刀锋首指混乱的敌阵,“‘镇海号’!起锚!满帆!撞过去!碾碎他们!”
巨大的“镇海号”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撞角劈开波浪,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狠狠撞入海盗船队最密集处!
咔嚓!轰隆!
一艘中型海盗船如同纸糊般被拦腰撞断!木屑纷飞,海盗如同下饺子般落水!
“黑云登船!杀!”张谦的咆哮在爆炸与撞击声中响起!他肋下裹伤,却依旧悍勇如虎,手持两柄短戟,率先荡过缆绳,如同猛虎般扑上最近的海盗船!身后,“黑云”精锐如同附骨之疽,紧随其后,短兵相接,掀起腥风血雨!
浓雾笼罩的海面,化作沸腾的杀戮场!火光、爆炸、鲜血、惨嚎,将这片海域染成修罗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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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陆皓沉凝如水的脸庞。三份急报如同三座大山,压于案头。
第一份:郑元培血书:“清澜江野狼峡崩堤,堵而复溃,民夫死伤逾千,粮道断绝!臣…万死!”字迹被水渍晕开,力透纸背。
第二份:周泰飞鸽:“独眼鲨残部借雾突袭,己被我水师伏击于金贝壳外海!歼敌大半!独眼鲨重伤遁走!然…我部‘雷火艇’尽毁,‘镇海号’重伤,伤亡…惨重。”墨迹旁,似有点点暗红。
第三份:影枭密报:“秦牧之离府后,并未首接回馆驿,反至‘金贝壳’港‘玉衡号’巨舰。其随行护卫中,有人暗中接触‘黑潮商会’余孽头目…似有交易。”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冰雨敲打窗棂。陆皓的目光掠过郑元培的血书,扫过周泰战报上那抹暗红,最终定格在“玉衡号”与“黑潮商会”的字样上。天元圣朝…终于按捺不住,要将手伸进这翡翠海的浑水了!
他提起朱笔,蘸饱浓墨,在巨大的舆图上,于“清澜江野狼峡”处,重重画下一个猩红的叉。笔锋顿挫,力透纸背。
“传令!”
“着户部侍郎赵明诚,持本王手令,开启洛京、云州、临海三处常平仓!调粮五十万石!征发沿途所有骡马、牛车、民夫!绕行官道,陆路转运东南!凡有阻挠征调、哄抬粮价者,立斩!”
“着‘谛听’工造营,携新式‘开山雷’火器,星夜驰援清澜江!助郑元培…炸开冰凌,疏通河道!不惜…一切代价!”
“令周泰!放弃追击残寇,固守飞鱼屿,修复战船!严查所有进出‘金贝壳’港船只!凡与‘黑潮商会’、天元‘玉衡号’勾连者…杀无赦!”
“另,”陆皓声音陡然转寒,如同万载玄冰,“备一份重礼。明日,本王…亲赴‘金贝壳’!会会这位…天元麒麟!”
烛火猛地一跳,将陆皓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狰狞。沧澜惊澜,乱局如麻。这盘以国运为注的棋局,每一步落子,都需踏碎惊涛,劈开迷雾!
(第七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