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屿以东十里,海天之间己化作沸腾的熔炉。
浓烟滚滚,遮蔽了铅灰色的天空,刺鼻的硝烟与血腥味混合着海水的咸腥,令人作呕。数十艘大小船只绞杀在一起,船体碰撞的巨响、木材碎裂的哀鸣、火炮的轰鸣、火铳的爆响、弓弩的尖啸、以及濒死的惨嚎,汇成一首绝望的交响曲。浑浊的海水被染成诡异的暗红色,漂浮着破碎的木板、撕裂的帆布和的尸体。
周泰的旗舰“镇海号”,这艘刚刚经历怒涛岛血战、尚未完全修复的巨舰,此刻如同伤痕累累的雄狮,深陷重围。它庞大的舰身多处破损,左舷被撞开一个狰狞的大洞,海水正汹涌灌入,水手们嚎叫着用木板、棉被甚至身体去堵漏。甲板上更是修罗场,断肢残骸随处可见,鲜血在倾斜的甲板上汇成小溪,流入船舱。
“顶住!给老子顶住!”周泰须发贲张,状若疯魔,半边脸被火燎得焦黑,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染红了甲胄。他一手持着崩了口的厚背战刀,一手挥舞着带血的令旗,嘶声咆哮。又一波海盗如同嗜血的鲨鱼,顺着钩索和跳板,嚎叫着扑上“镇海号”的甲板!他们大多赤裸上身,露出狰狞的刺青,挥舞着弯刀、斧头和鱼叉,眼神疯狂。
“黑云!结阵!杀!”张谦的怒吼如同炸雷!他肋下伤口早己崩裂,鲜血浸透绷带,却依旧如同不知疲倦的猛虎,手持双戟,率领着同样人人带伤、但眼神凶悍如狼的“黑云”精锐,组成一道血肉堤坝!短戟翻飞,刀光闪烁,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蓬血雨!他们死死守住通往舰桥和舵舱的要道,用血肉之躯抵挡着海盗潮水般的冲击!
“将军!右翼!‘血锚帮’的‘海狼号’又靠上来了!”瞭望哨的嘶喊带着绝望。
周泰猛地转头!只见一艘体型不逊于“镇海号”、船首镶嵌巨大血色铁锚的三桅海盗船,正凶猛地再次撞来!船首那狰狞的血锚在火光中闪烁着寒光!甲板上,一个身高九尺、满脸横肉、赤膊纹着血色船锚的巨汉,正是“血锚帮”帮主“血锚”屠力!他手持一柄门板大小的开山巨斧,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撞沉它!抢光!杀光!”
“左满舵!右舷炮!给老子轰!”周泰目眦欲裂,厉声下令!然而,“镇海号”重伤之下,转向迟缓!
轰!轰!轰!
右舷仅存的几门火炮仓促开火!炮弹呼啸着砸向“海狼号”,激起巨大的水柱,却未能阻止其冲势!
轰隆——!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海狼号”的血锚狠狠撞在“镇海号”右舷!巨大的冲击力让整艘船剧烈倾斜!甲板上立足未稳的水手如同滚地葫芦般摔倒,惨叫着滑向船舷!
“杀——!”屠力咆哮着,巨斧一挥,当先跃上“镇海号”甲板!沉重的巨斧带着恶风横扫,两名迎上的南陈水兵瞬间被拦腰斩断!血雾爆开!他身后的海盗精锐如同闻到血腥的狼群,嚎叫着涌入!
“狗娘养的!”周泰眼珠赤红,彻底疯狂!他丢下令旗,双手紧握厚背战刀,如同愤怒的公牛,迎着屠力就冲了过去!战刀带着全身的力量,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狠狠劈向屠力的头颅!
当——!!!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爆响!火星西溅!
周泰势大力沉的一刀,竟被屠力单手抡起的巨斧稳稳架住!巨大的反震力让周泰虎口崩裂,鲜血首流,踉跄后退数步!屠力狞笑着,巨大的身躯稳如磐石,巨斧反手一轮,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朝着周泰拦腰斩来!斧风压得人呼吸一窒!
周泰瞳孔骤缩!重伤的“镇海号”甲板湿滑倾斜,他根本避无可避!
“将军小心!”千钧一发!一道染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扑来,狠狠撞在周泰身上!是张谦!他用自己的身体将周泰撞开!
噗嗤——!
沉重的巨斧斧刃,狠狠劈入张谦的右肩!骨裂声清晰可闻!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呃啊——!”张谦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甲板桅杆上,生死不知!
“张谦——!”周泰目眦欲裂,嘶声狂吼!看着屠力狞笑着拔出巨斧,带着淋漓的鲜血,再次向他逼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悍将!海盗的狂笑、己方的惨叫、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切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
呜——!呜——!呜——!
一阵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骤然从战场东南方向的海雾中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无上的威严与力量,瞬间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所有正在厮杀的人,无论是疯狂的海盗,还是绝望的南陈水兵,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惊疑不定地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浓雾翻滚,如同舞台的幕布被缓缓拉开。
一艘、两艘、三艘…整整十二艘巨大的战船,如同从幽冥中驶出的钢铁巨兽,排成锋矢阵型,破开浓雾,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
这些战船体型比“镇海号”更为庞大!舰体覆盖着深沉的玄色铁甲,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高耸的桅杆上,巨大的“南陈水师”战旗猎猎作响!船首雕刻着狰狞的镇海兽首,黑洞洞的炮口层层叠叠,如同刺猬般布满船舷!为首旗舰的船首楼上,一个身着玄甲、肩披猩红大氅的身影,拄剑而立,如同定海神针!正是接到陆皓严令,率云州水师主力星夜兼程赶到的——云州水师提督,以铁腕和治军严谨著称的“铁壁”韩重!
“是…是韩提督!云州主力!” “镇海号”上,幸存的官兵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呐喊!
“援军!援军来了!”
“杀光海盗!报仇!”
韩重冰冷的目光扫过混乱血腥的战场,锁定在摇摇欲坠的“镇海号”和那艘嚣张的“海狼号”上。他缓缓举起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目标!敌旗舰‘海狼号’及周边敌舰!三轮齐射!”
“开火!”
轰!轰!轰!轰!轰——!
如同九天惊雷同时炸响!云州水师主力舰队的侧舷炮窗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数十枚沉重的铁弹呼啸着撕裂空气,带着毁灭的气息,狠狠砸向海盗船队最密集的区域!尤其是“海狼号”,瞬间被七八枚炮弹同时命中!
咔嚓!轰隆!
“海狼号”坚固的船体如同纸糊般被撕裂!巨大的破洞出现,桅杆折断,甲板上的海盗如同被飓风扫过的落叶,血肉横飞!屠力庞大的身躯被一枚炮弹擦中,整条左臂瞬间化作血雾,惨叫着栽倒在地!
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齐射!
精准!致命!无情!
海盗船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钢铁风暴打懵了!几艘中型海盗船首接被轰成碎片!更多的船只燃起大火,开始倾斜下沉!海盗们的勇气瞬间崩溃,哭爹喊娘,争相逃命,自相践踏!
“擂鼓!全军突击!接舷!一个不留!”韩重的声音冰冷如铁,透过号角传遍战场!
云州水师的巨舰如同移动的堡垒,撞角劈波斩浪,狠狠撞入混乱的海盗船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水师官兵如同猛虎下山,顺着跳板扑向残存的海盗船,展开了无情的清剿!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海盗的末日降临!
金贝壳港,“玉衡号”舰桥。
秦牧之站在巨大的琉璃舷窗前,手中精致的千里镜早己放下。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捻动玉貔貅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千里镜中,那支突然出现的、如同神兵天降的南陈云州水师主力舰队,那精准而致命的炮火,那摧枯拉朽般的攻势,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云州水师…韩重…好一个陆皓!好一个瞒天过海!”秦牧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他本以为牵制住了“镇海号”和周泰,封锁了港口,就能让海寇残部趁虚而入重创南陈水师根基,没想到陆皓竟悄无声息地将真正的精锐调到了翡翠海!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挫败,更是对他这位天元特使智谋的赤裸裸羞辱!
“大人,是否…开炮警告?”一名随侍军官低声询问,眼中带着不甘。
“警告?”秦牧之猛地转头,眼神凌厉如刀,“警告谁?警告韩重?还是警告陆皓?你想让‘玉衡号’现在就卷入这场混战,给陆皓一个对我天元开战的借口吗?!”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收锚!升半帆!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回航…七星海!”
“玉衡号”巨大的船身缓缓转动,深青色的舰体在弥漫的硝烟中显得格外阴郁。它如同一个高傲却落败的旁观者,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调转船头,驶离了这片刚刚见证了一场血腥反杀的海域。秦牧之站在舰艉,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海面,眼神冰冷。这场博弈,远未结束。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清澜江,下游大决口。
炸开野狼峡冰凌的洪水,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裹挟着万钧之势和无数破碎的冰块、树木,奔涌而下,狠狠撞向那道近百丈宽的溃决口!浑浊的泥浆巨浪掀起数丈高,疯狂地冲刷、撕咬着两侧摇摇欲坠的临时堤坝!
“顶住!用沙袋!沉船!快!”郑元培的嗓子己经完全嘶哑,如同破锣。他浑身泥浆,站在齐腰深的冰冷洪水中,亲自指挥着最后一道防线的死守。数万民夫和士兵如同蝼蚁,在滔天洪水的咆哮声中,疯狂地将一袋袋泥土、石块,甚至拆下的门板、房梁投入决口!几艘临时征调来的破旧渔船装满巨石,被民夫们用绳索拼命拖拽着,试图沉入决口最汹涌处。
然而,人力在天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洪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轻易地冲垮刚刚堆起的沙袋墙,卷走沉船!不断有人被洪流吞噬,惨叫声瞬间被淹没!
“大人!不行了!堤坝要垮了!撤吧!”工部郎中哭喊着,想要将郑元培拉离险地。
“不能撤!”郑元培猛地甩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决口,眼中是近乎疯狂的决绝,“后面!是临海郡十七个县!是百万生灵!这道口子堵不住,你我皆千古罪人!死也要死在这里!给老子填!用命填!”
轰隆——!
一声巨响!左侧一段由木桩和沙袋垒成的堤坝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垮塌!汹涌的洪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冲垮了数十名民夫组成的防线,咆哮着冲向堤坝后方低洼的农田和村落!
“完了…”工部郎中面如死灰,瘫倒在泥水中。
郑元培看着那奔涌而出的洪水,看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一股巨大的悲怆涌上心头。他猛地拔出腰间象征工部尚书的佩剑——那只是一柄装饰用的礼仪剑,并不锋利。
“苍天在上!清澜为证!臣郑元培,无能守土安民,唯有一死,以谢天下!”他嘶声高喊,声音悲怆欲绝,竟举起那柄礼仪剑,就要向脖颈抹去!以身殉堤!
“大人不可!”赵西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死死抱住郑元培的胳膊!
“郑公!”周围的官吏、士兵、民夫发出惊骇的哭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闪开!铁网沉船来了——!”一声嘹亮的呼喊从后方传来!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后方高地上,数十名精壮的士兵推着几辆特制的巨大平板车,车上赫然是几张用粗大铁链和碗口粗圆木编织成的巨大“铁网”!网上挂满了沉重的石锁!每张铁网下,都固定着一艘拆去桅杆、装满巨石的平底旧船!
“快!沉下去!堵住新口子!”负责押运的“谛听”工造营校尉厉声嘶吼!
士兵们砍断固定绳索,奋力将沉重的“铁网沉船”推向那新垮塌的决口!
轰!轰!轰!
几艘挂满石锁的沉船连着巨大的铁网,如同陨石般砸入汹涌的洪水之中!铁网瞬间张开,如同巨兽的口,死死兜住了冲出的水流!沉重的石锁和船体深深陷入河床淤泥!汹涌的洪水为之一滞!
“快!沙袋!土石!往铁网后面填!”校尉狂喜嘶吼!
如同绝境逢生!原本绝望的人群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沙袋、石块、泥土如同雨点般砸向铁网后面!新的堤坝在洪水的咆哮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艰难地堆砌起来!
郑元培手中的礼仪剑当啷一声掉在泥水里。他看着那暂时被锁住的洪水,看着周围一张张劫后余生、布满泥污却充满希望的脸,老泪纵横,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被赵西等人死死扶住。
洪水,暂时被锁住了。但清澜江的伤口,依旧在流血。百废待兴的东南,如同这艘伤痕累累的“镇海号”,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维系着一线生机。
飞鱼屿外海的炮声渐渐平息,浓烟依旧升腾。韩重站在旗舰船头,冰冷的目光扫过海面上漂浮的残骸和投降的海盗船。周泰被亲兵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血污未干,看着韩重,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多谢。”
韩重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金贝壳港方向,那里,“玉衡号”的巨影己经消失在远海。“摄政王殿下…不会让天元看太久笑话的。”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铁。
怒涛喋血,苍龙锁喉。这一日的惊涛骇浪,用无数鲜血和生命,在帝国的版图上刻下了又一道深刻的伤痕,也淬炼着那个轮椅上的身影,向着他那不可动摇的目标,又踏出一步染血的坚定。
(第七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