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森严的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口。经历了九天六夜(春闱通常三场,每场三天两夜)煎熬的举子们,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他们有的意气风发,步履轻快,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有的则面色疲惫,眼神茫然,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甚者,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步履蹒跚,面如死灰。
宋世钊,便是这最后一种。
他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挤出贡院大门的。初春的暖阳照在他脸上,却驱不散他眼底的阴霾和面色的灰败。他脚步虚浮,身形佝偻,仿佛这九天六夜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那身崭新的靛青色首裰此刻显得皱巴巴、灰扑扑,沾着墨渍和汗迹,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片狼藉。
九天六夜!对他而言,那不是在考试,而是在地狱里煎熬!
开考首日那场突如其来的、近乎羞辱的严格搜身,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从踏入贡院的那一刻起就笼罩在他心头。兵丁粗鲁的手在他身上反复摸索,考篮被翻得底朝天,糕点被掰碎揉烂,尤其是地上那摊散落的、闪着寒光的细小铁蒺藜,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心虚和狼狈。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示众,周围所有考生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和怀疑。那份提前获知考题的隐秘优势,在那一刻被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彻底碾碎!
好不容易坐到考棚里,惊魂未定,偏偏邻座那个叫张昀的穷酸举子,竟在策论开考的关键时刻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那咳嗽声如同魔音穿脑,在他高度紧张的神经上狠狠捶打!紧接着又是一支毛笔“啪嗒”滚落在他考棚外!接二连三的“意外”,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和思路!
他颤抖着展开策论题目——“漕运堵塞,南粮北运受阻,当如何疏解,以固国本?”——这本是他烂熟于胸、精心准备了无数遍的题目!可那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华丽的辞藻、精妙的论述、引经据典的佐证,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怎么也聚拢不起来!他看着题目,只觉得每个字都在扭曲、跳动,嘲笑他的无能!他拼命回忆,可脑海中只剩下邻座那该死的咳嗽声和监考官严厉扫视的目光!
冷汗浸透了内衫,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试卷上划出一道道难看的墨痕。他强迫自己落笔,可写出来的东西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逻辑混乱,词不达意,甚至有几处犯了常识性的错误!他越写越心慌,越写越绝望,只觉得那试卷上的格子如同一个个囚笼,将他死死困住!
第二场、第三场考试,他更是浑浑噩噩。诗赋题目他根本无心细看,胡乱应付了一首。至于经义,他更是答得七零八落,连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九天六夜,他如同行尸走肉,在考棚里煎熬。每一次巡场考官的脚步声,每一次邻座考生翻动试卷的沙沙声,都让他心惊肉跳,疑神疑鬼,仿佛随时会有人冲进来将他拖出去治罪!
现在,终于出来了。
站在贡院门外,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宋世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他不敢回想自己在考卷上写了些什么,那简首是一场噩梦!他辜负了公主的期望!他浪费了那来之不易的“机会”!
“宋兄!宋兄!”孙姓帮闲挤开人群,一脸谄媚地迎了上来,“考得如何?定是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吧?小弟己在‘醉仙楼’备下薄酒,为宋兄……”
“滚!”宋世钊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孙帮闲,那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充满了怨毒和戾气!他一把推开孙帮闲,踉踉跄跄地冲入人群,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颜面尽失、梦想破碎的地方!
孙帮闲被推得一个趔趄,愕然地看着宋世钊狼狈逃窜的背影,脸上的谄笑僵住了,随即撇了撇嘴,低声嘟囔:“呸!什么玩意儿!考砸了拿老子撒气?”
不远处,张昀提着考篮,神态平静地走出贡院。他虽也面带疲惫,但眼神清澈,步履沉稳。他看到了宋世钊失魂落魄、近乎崩溃的样子,心中虽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答卷的满意和对未来的期许。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宋世钊考场发挥失常。
而在贡院对面茶楼的二楼雅间,窗户微开。
苏听雪一身素雅衣裙,静静地站在窗边。她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的灰败身影。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唇边泛起一丝冰冷而淡漠的笑意。
考场风波?
宋生受挫?
这,仅仅是个开始。
宋世钊,你费尽心机攀附的高枝,怕是要变成勒死你的绞索了。安乐公主的怒火,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