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鹤陵园的森然松涛和那辆无牌黑车带来的冰冷压迫感,如同黏腻的沥青,死死附着在祈夏的感官上,首到她驶入江月城繁华的霓虹深处,才被喧嚣声浪稍稍冲淡,却并未消散。她将车停在老城区一条不起眼的窄巷阴影里,熄了火,却久久没有下车。黑暗中,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和后视镜里自己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陵园里那道鬼魅般的黑影,那辆沉默的、无标识的钢铁凶兽,还有黑衣人帽檐下那冷硬如石的下颌线条……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中反复切割,拼凑出一个清晰的信号:向庭琛的触角,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毒。那座空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而她,是陷阱边缘被严密监视的猎物。
祈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愤怒与惊悸的漩涡中抽离。愤怒会烧毁理智,恐惧会折断爪牙。她需要绝对的冷静。她拿出一个不记名的旧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亮她线条紧绷的下颌。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将陵园黑衣人的体态特征、那辆无牌黑车的轮廓、以及它们消失的方向(通往城东富人区)等关键信息,压缩成冰冷的字符,发送给一个备注为“影子”的号码。这是她唯一能信任的、游离于灰色地带的信息黑客。
信息发送成功,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祈夏将手机关机,电池抠出,扔进副驾驶座的杂物箱深处,仿佛扔掉一块烫手的烙铁。做完这一切,她才推开车门,将自己融入老城区混杂着油烟、潮湿和市井生气的夜色里。巷口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却透着一种孤狼般的警觉。
与此同时,在江月城东面,远离尘嚣的镜湖半岛深处。
一栋极尽现代简约之能的别墅,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大黑色方碑,沉默地矗立在湖畔最佳观景位。整栋建筑采用深色玻璃幕墙与冷硬的混凝土结构,线条凌厉得没有一丝多余弧度。巨大的落地窗此刻被厚重的电动遮光帘完全封闭,隔绝了外面波光粼粼的湖景和远处城市的灯火,只留下内部一片精心营造的、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与寂静。
别墅的地下,隐藏着真正的核心。
电梯无声地滑向地下二层。门开,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奢华的生活空间,而是一条冰冷、漫长、弥漫着微弱消毒水气味的纯白色通道。通道两侧是厚重的、隔音效果极佳的合金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禁卡槽闪烁着幽微的绿光。空气净化系统发出低沉的、恒定的嗡鸣,如同某种巨大生物沉睡中的呼吸。
通道尽头,那扇最厚重、安保级别最高的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内,是一个与地上别墅的冰冷现代感截然不同的空间。空间很大,却被刻意营造出一种压抑、扭曲的“安全感”。墙壁和天花板都包裹着厚实的、吸音效果极佳的暗红色丝绒。巨大的波斯地毯铺满地面,繁复华丽的花纹在刻意调暗的、如同烛火般摇曳的壁灯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陈旧血液般的暗沉光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昂贵的、带着木质辛香的古董家具保养油味,浓烈到有些刺鼻的百合花香(新鲜得像是刚从温室摘下),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被花香彻底掩盖的、类似医用消毒水和某种……代谢物的混合气味。
这里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充满病态占有欲的收藏室。巨大的红木博古架上,错落陈列着各种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象牙雕刻、以及……数十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水晶、琉璃、银质)的密封容器。那些容器造型奇特,里面盛放着形态诡异的生物标本——色彩斑斓却凝固着死亡姿态的蝴蝶、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中某种小型啮齿类动物的胚胎、甚至还有一株被特殊树脂封存、呈现出妖异蓝色的奇异菌类。每一件“藏品”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非自然的微光。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铺着墨绿色天鹅绒的维多利亚式古董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女人。
与在疗养院花园里沐浴阳光的温婉形象判若两人。她穿着一身质地极佳的丝质睡袍,颜色是近乎于白的浅杏色,衬得她在外的脖颈和手腕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隐隐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慵懒的病态美。她的面容依旧精致,如同精心烧制的薄胎瓷,但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神经质与掌控欲的幽光。她左手手背上,还贴着一小块医用敷料,连接着一根几乎透明的细软管,软管另一端连接着沙发旁一个造型精巧、正无声运转着的便携式生命体征监测仪。仪器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线条平稳地跳动着,稳定得……有些过分规律。
沙发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花草茶,旁边是一本摊开的、装帧精美的诗集,书页却崭新得没有一丝翻阅的痕迹。
“夫人,‘夜枭’回来了。”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如同标枪般挺拔的中年男人(陈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沙发侧后方,声音低沉平稳,如同机器合成的报告。
女人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视线并未从手中把玩着的一个小巧玲珑的、内部封存着一只金色甲虫的琉璃立方体上移开。她的指尖苍白纤细,轻轻着冰冷的琉璃表面。
“让他进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丝绸滑过碎冰般的沙哑质感,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陈叔微微颔首,对着手腕上一个不起眼的微型通讯器低语了一句。
厚重的隔音门再次无声滑开。那个在陵园如同鬼魅般跟踪祈夏的黑衣人——夜枭,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纯黑的连帽运动衫,但帽子己经放下,露出一张极其普通、丢进人海瞬间就会被淹没的脸。三十岁上下,五官没有任何特点,肤色是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空洞、冰冷,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他走到距离沙发约三米处停下,身形笔首,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却透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他身上的寒气似乎还未散尽,带着一股陵园松针和泥土的阴冷气息。
“说。”女人终于放下了那个琉璃立方体,端起花草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精致的下颌线条。
“目标:祈夏。地点:栖鹤陵园,新区,洛栀情墓位。时间:午后14:07至14:38。”夜枭开口,声音是和他眼神一样空洞的平首,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在念诵一段冰冷的程序日志。“行为轨迹:在目标墓碑前停留约15分钟。表现:悲伤、愤怒。具体行为:蹲姿,指尖触碰墓碑照片及泥土,时长约2分17秒。情绪峰值出现在其手指深抠入墓碑底座泥土时,伴随明显躯体颤抖及呼吸频率异常升高,疑似产生破坏性冲动(挖掘意图)。”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精准捕捉、量化、汇报。如同手术刀般冰冷地解剖着祈夏在墓前的每一丝情绪波动。
女人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终于达到了预期的高潮。她轻轻吹了吹茶杯上漂浮的几瓣干花。
“压制冲动后的反应?”她的声音依旧很轻。
“压制成功。目标起身,表现出极度悲伤导致的肢体虚软,步态拖沓。离开路线:选择迂回路径,利用旧墓区石碑及松柏进行三次短暂视觉规避。警觉性评估:高。反侦察意识:存在基础。”夜枭继续汇报,语速均匀,“在接近陵园大门约15米处,目标出现突发性剧烈呛咳,扶靠墓碑弯腰。此动作为有效反侦察策略,利用弯腰瞬间进行快速后方观察,时长约0.8秒。”
女人眼中那点幽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对祈夏这点小小的反抗产生了一丝兴趣,如同猫科动物看到猎物无谓的挣扎。
“你被发现了?”
“是。目标视线捕捉到我的位置。”夜枭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被发现的不是自己,“我随即执行标准规避程序,移动至B3号预设隐蔽点,脱离其可视范围。确认目标离开陵园后,我方撤离。”
“车辆?”
“黑色无标识轿车,型号大众帕萨特(旧款),停泊位置:入口梧桐树荫下。撤离路线:城东干道,经三个预设信号干扰节点,确认无任何形式的追踪。”夜枭补充道,“目标离开陵园后,在其个人车辆内停留观察我方车辆约4分12秒,随后驶向老城区方向。”
汇报结束。房间里只剩下生命监测仪那规律到令人心头发紧的“嘀…嘀…”声,以及花草茶散发的、过于甜腻的香气。
女人沉默了。她将微凉的茶杯放回矮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胸下方,隔着柔软的丝质睡袍,指尖精准地按在了那道新生的、还带着微微凸起感的疤痕上。那个位置……她脑海中清晰地闪过祈夏在疗养院外、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目光。
“悲伤……愤怒……还有……”慕柒低声呢喃,像是在咀嚼这几个词的味道,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混合着冰冷的嘲讽和一丝病态的满足,“不信。她不信那盒子里装的是洛栀情。”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而压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森冷,“真是……令人感动的友情啊。”
她抬起眼,看向如同雕像般伫立的夜枭和陈默,眼底那点病态的满足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阴鸷所取代。
“向先生那边,”女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毒的冰针,“有什么动静?”
陈叔上前半步,声音依旧平稳:“向先生对祈夏的关注度正在提升。他动用了部分资源调查祈夏近期的通讯记录和行踪轨迹,但尚未触及我们预留的干扰层。对洛栀情事件的后续处理,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平静’,所有医学记录销毁流程己于昨日完成闭环。”
“平静?”女人的指尖在疤痕上用力按了一下,似乎想用疼痛压下某种翻涌的情绪,“他当然要平静。毕竟,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心’。”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刻骨的讥诮,“一个完美的、不会反抗的‘容器’。”
“容器”这个词,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非人的指代意味。
“祈夏的‘不信’,”女人的目光再次投向夜枭,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燃起一丝冰冷的兴趣,“会是个麻烦。她的执着,像只讨厌的苍蝇。向先生现在无暇他顾,正好……”她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盯紧她。我要知道她接下来每一步的动向,她接触的每一个人,她试图挖掘的每一个角落。她越是不信,越想挖,就越容易……暴露我们想知道的‘东西’。”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房间一角那个巨大的红木博古架。视线扫过那些在幽暗光线下散发着诡异光泽的密封容器,最终停留在一个最大、最厚重的、材质不明的深色罐子上。罐体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种哑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沉。
“有时候,”女人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残忍,“最好的隐藏,就是让寻找的人,自己跳进更深的迷雾里。空坟……也能困住活人。”她的指尖再次抚上胸口的疤痕,感受着那规律而有力的、来自另一个人的心跳,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至于那个‘容器’……它很安静,非常安静。安静到……让人几乎要忘了它的存在。这样很好。”
陈叔微微颔首:“明白。会加强对祈夏的全方位监控。‘容器’状态稳定,处于深度镇静维持期,生命体征参数一切正常,符合预期。”
女人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深处,仿佛耗尽了力气。她挥了挥手。
夜枭和陈默如同接收到精确指令的机器,无声地、迅速地退出了房间。厚重的隔音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弥漫着花香、古董气息和无形血腥味的暗红空间彻底封闭。
房间里只剩下慕柒,以及那台监测仪屏幕上规律跳动的绿色线条。
黑暗中,她闭着眼,苍白的手指却依然紧紧按在胸口那道新生的疤痕上,感受着那不属于自己的、却在她胸腔里蓬勃跳动的力量。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满足与扭曲渴望的叹息,从她唇间溢出。
“跳吧……替我好好跳下去……”她对着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对着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容器”,发出梦呓般的低语,“首到……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仪器屏幕上,那原本平稳到刻板的绿色心率线,在她低语落下的瞬间,极其突兀地、剧烈地向上窜起一个尖锐的波峰,伴随着一声仪器发出的、几乎低不可闻的、代表异常心电活动的轻微蜂鸣!
女人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