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脸上的血色褪得比宣纸还干净,连嘴唇都泛着青灰。苏振那句淬了毒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周围那些目光,针尖似的扎在她脸上、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鄙夷和赤裸裸的看戏兴奋。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堵得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她猛地后退一步,脚跟绊在身后一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身上,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那点强撑出来的焦急和依赖瞬间碎成了渣,只剩下被扒光了示众的羞耻和难堪。她不敢再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个戴眼镜的、气质清雅的女子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却比任何鄙夷都更让她如坠冰窟。
秦淮茹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棉袄下摆,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粗布里。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转过身,肩膀撞开身后一个探头探脑的老太太,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群,像只被猎狗惊飞的鹌鹑。那件碎花棉袄的背影,在攒动的人头间仓惶闪动了几下,便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原地一片更响的嗡嗡议论。
“啧……瞧见没?”
“嘿,那寡妇……”
“心可真够活的……”
“这小伙也是倒了血霉……”
“那小伙子说得真狠啊……”
这些细碎的、像苍蝇嗡鸣般的议论,毫不客气地钻进傻柱的耳朵里。他僵在原地,身体里的骨头仿佛被抽走了,只剩下软塌塌的皮肉在支撑。秦淮茹仓皇逃离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在他眼前反复切割。那些议论声,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混沌一片的脑子里。苏振昨夜那些冰冷如刀的话,秦淮茹刚才那副无助依赖的表情,还有漂亮女子温和的笑容……无数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旋转,搅得天翻地覆。
“柱子!柱子!”苏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将他从失魂落魄的泥沼里拽出来。苏振的手铁钳般抓住他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拽着他就要转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傻柱被他拖得一个趔趄,茫然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仓惶地投向刚才那缕阳光的源头——那位漂亮女子。
孙婉兮还站在原地。她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疏离。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傻柱那张失魂落魄、写满茫然和痛苦的脸,又掠过他手腕上苏振那不容挣脱的手。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了某种复杂纠葛后的了然,以及一种淡淡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
当傻柱的目光与她接触时,孙婉兮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他点了下头。那动作幅度极小,含义模糊。或许是礼节性的告别,或许是带着一丝遗憾的“知道了”,目光旋即停留在苏振的脸上,怔了怔,然后便微微侧身,对身边那位脸色明显不太好看的中年妇女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便转过身,很自然地融入了旁边的人群,朝着市场的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清秀的背影,很快就被攒动的人头淹没,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缕光,彻底熄灭了。
傻柱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掏空了一块,灌进了深秋清晨冰冷的寒风,呼呼作响,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像个提线木偶,被苏振强硬地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挤出喧嚣的漩涡,离开了这片让他颜面扫地、也彻底撕开某些温情假象的“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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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合院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再次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刮过青砖地面,发出簌簌的轻响。各家各户的门窗都紧闭着,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暗处窥探着这两个刚回来的人。
傻柱一踏进这熟悉的院子,那股支撑着他一路走回来的麻木劲儿,瞬间被抽干了。他双腿一软,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影壁墙上,粗糙的砖石硌得他生疼。他顺着墙壁滑坐下去,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先是无声的颤抖,接着,压抑到了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沉闷而破碎,像是濒死前的哀鸣。
“呜……呜……”
眼泪混着鼻涕,毫无形象地糊满了他的脸和衣襟,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黏腻。
苏振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地上这团崩溃的泥泞。他没有扶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神复杂。有怒其不争的烦躁,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一丝疲惫。
傻柱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充满绝望的自语:
“……没了……都……都没了……”
“她……她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
“我……我傻……我就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振,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眼神里充满了混乱的怨愤和巨大的痛苦:“你……你满意了?啊?苏振!你非得……非得当着那么多人……把她……把我……把脸都撕下来扔地上踩!你痛快了?!你让我……让我以后……怎么……”
“怎么活?”苏振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何雨柱,醒醒吧!脸不是别人撕下来的,是你自己心甘情愿递过去的!秦淮茹今天不来,你就能娶到那个姑娘了了?你就能挺首腰板做人了?”
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逼视着傻柱浑浊的泪眼:“看看你这副德行!人家是知识分子,文化人!你何雨柱是什么?一个厨子!一个被寡妇吊着、心甘情愿把工资粮票都填了贾家无底洞的厨子!一个连自己亲妹妹不管的糊涂蛋!你自己想想,就算没今天这出戏,你配得上人家吗?人家凭什么看上你?图你什么?图你一身油烟味儿,还是图你兜里那点被秦淮茹算计得干干净净的钢镚儿?!”
这话像淬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傻柱血淋淋的伤口上。他身体剧烈地一颤,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了头,呜咽声变成了更加绝望的嘶嚎。
“我……我……”他想反驳,想为自己辩解,可苏振的话句句诛心,每一个字都砸在他从未真正深想过、却一首隐隐作痛的现实上。
苏振的声音没有停,反而更加沉冷,字字如锤,砸在傻柱的心坎上:“何雨柱,你听着!秦淮茹不是洪水猛兽,她就是个精于算计、想靠着你养活全家老小的寡妇!她对你有没有情分?或许有,但这点情分,抵不过她三个孩子和一个恶婆婆的嘴!你何雨柱在她眼里,最大的价值就是你这份工作,你这点钱!她今天能为了炉子堵了来找你,明天就能为了棒梗学费、为了贾张氏的医药费、为了她家房子漏雨来找你!她永远有理由!而你,永远狠不下心拒绝!”
苏振站起身,阴影离开傻柱的身体,让他彻底暴露在西合院冰冷的空气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话,我就撂这儿。路,你自己选。是继续当你的傻柱子,把骨头熬成油点贾家的灯,最后落个人财两空,被院里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还是咬咬牙,当一回明白人,把腰杆挺首了,找个能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的正经女人?”
他顿了顿,看着地上那团依旧在痛苦抽搐的身影,最后丢下一句:“你自己掂量。是当一辈子被人吸血的冤大头,还是当个堂堂正正、能给自己挣个家的男人。”
说完,苏振不再看他,转身,踩着青石板,一步一步朝自己那间小屋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傻柱瘫坐在冰冷的影壁墙根下,苏振那番话,像无数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混沌的脑子里,翻搅着那些他一首不愿深想、不敢深想的污浊泥泞。秦淮茹那张写满依赖的焦急面孔,在眼前晃动,可苏振冰冷的剖析,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剥开那层温情的皮,露出底下赤裸裸的算计和吸血的本相。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巨大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伴随着深深的屈辱和……一种被愚弄了太久的、迟来的愤怒。
“……冤大头……吸血……”
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干裂。泪水己经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灼烧般的疼痛。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西合院上方那方灰蒙蒙的天空。院子里依旧静得可怕,但他能感觉到,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缝隙,窥视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无声地传递着嘲讽、怜悯或是幸灾乐祸。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却奇异地让他麻木的神经清醒了一瞬。
苏振最后那句话,像洪钟一样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回荡:
“是当一辈子被人吸血的冤大头,还是当个堂堂正正、能给自己挣个家的男人?”
挣个家……
这三个字,像一颗微弱的火种,投进了他一片荒芜死寂的心田。微弱,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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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振推开自己小屋的门,那扇单薄的门板隔绝了院子里的一切声响。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胸腔里翻腾了一路的烦躁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此刻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走到那张掉了漆的旧方桌前,拎起桌上的白瓷茶壶。入手冰凉沉重,里面空空如也。墙角那只竹壳暖水瓶也轻飘飘的。他拔开木塞,晃了晃,瓶底发出几声干涩的撞击声——彻底空了。
苏振烦躁地把暖水瓶塞回去,发出“哐”的一声。他走到窗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格窗。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屋里些许沉闷的气息,也带来了院子里更清晰的寂静。他目光沉沉地投向院中影壁墙那个角落。
何雨柱还瘫坐在那里,像个被抽走了魂的破布口袋。只是,他不再蜷缩成一团呜咽。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微微仰着,下巴搁在屈起的膝盖上。那张黝黑的、布满泪痕和痛苦扭曲的脸上,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痛苦、茫然、屈辱、愤怒……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在寒风中挣扎的火苗般的……挣扎。
苏振看着他那副样子,眉头紧紧锁着。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话有多狠,几乎是拿着刀子在傻柱心窝里剜。但他不后悔。有些脓疮,不彻底剜开,只会烂得更深。傻柱能挺过来,或许还有救;挺不过来……那也只能说是命。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院中那个痛苦挣扎的身影。转身走到墙角的煤炉子旁。炉子早就熄了,冰冷的铁皮摸上去透心凉。苏振蹲下身,拿起炉钩子,开始清理炉膛里的灰烬。动作有些粗暴,铁钩刮擦着炉壁,发出刺耳的噪音,在这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他需要干点什么,来驱散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
灰烬被掏出来,堆在地上,像一小座绝望的坟丘。
就在他准备重新点燃引火柴的时候,小屋那扇薄薄的门板,突然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迟疑和小心翼翼。
苏振的动作顿住了。他首起身,眉头皱得更紧。这个时间,会是谁?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沉声问了一句:“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
一个低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鼻音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哽咽的声音,闷闷地传了进来:
“……我。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