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人弯腰从柜台下的老式电饭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蒸汽一下子扑在他黑色的羽绒服上,那电饭锅边角还沾着几粒干硬的饭粒,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了。
他又转身撩开米色的布帘钻进厨房,不一会儿拎出个掉漆的搪瓷茶壶,壶嘴还冒着袅袅热气。
两样东西一起落在温昭予面前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温昭予问:“这不是有绿茶吗?”
一股熟悉的清香就钻进了鼻子,是龙井没错,还是雨前茶特有的那股子鲜灵劲儿,她的家乡就是产龙井的,她很熟悉。
老板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更没有谎言被戳破的窘迫,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单独喝没有,吃茶泡饭就有。”
清亮的茶汤浇在雪白的米饭上,没有三文鱼,也没有海苔碎的点缀。
免费的,还挑什么。
一个字:吃。
门外的雪呼呼地刮,她把冻得发红的手贴在碗壁上取暖,缓过来后拿起勺子,第一口下去,茶香混着米香在嘴里漫开,这米煮得恰到好处嚼着弹牙,比火车上那盒冷掉又黏糊的盒饭强多了。
她吃得很快,满满一大碗米饭都进了肚,绿茶也被她喝得只剩下一点底子。
温昭予抬起头说:“老板,咱这儿有充电宝吗?”
她这破手机一到冬天就犯毛病,电量跟坐滑梯似的,眼瞅着就从30%掉到了10%,要是手机真关机了,别说找旅馆她连导航都打不开。
柜台后面缩着的老板正低头打着手机游戏,闻言头也不抬:“没那玩意儿。有充电线,里屋床头插着,自己拿去。”
“这...…不太合适吧?”温昭予瞥了眼半掩的房门,隐约能看见里面泛黄的墙。
“爱充不充。”对方手指在屏幕上戳得飞快,游戏音效“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温昭予咬咬牙,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屋里就一张铁架床歪歪斜斜地靠着墙,床单洗得发白。
充电线像条死蛇似的盘在床头,旁边还扔着半包开了口的苏打饼干,床尾那个老式取暖器倒是勤勤恳恳地工作着,铁栅栏后面透出暗红色的光烤得空气里有股子焦灰味。
她蹑手蹑脚地把手机接上充电器,逃也似地退了出来,还不忘把门带严实。
外间屋里,老板己经换了个姿势,整个人窝在木头椅子里打游戏,两条长腿随意地支在地上。
温昭予坐在刚刚的椅子上,盯着墙上“殡葬服务本店没有”这几个字发了半小时呆,终于忍不住起身取回己经充到58%的手机。
她站在柜台前问:“谢谢啊,我该付您多少钱?”
老板瞥了她一眼,“十万。”
别说。
她真付得起。
明摆着是存心刁难,她摇摇头转身要走,结果一推门就被灌了满嘴风雪,寒风裹着雪“呼”地冲进来,在水泥地上撒了一层雪霜。
“对不起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带上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雪,转头问:“请问有拖把吗?我擦擦地。”
“用不着。”他终于放下手机,从柜台底下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要走赶紧的,我这暖气都快跑光了。”
温昭予杵在原地。
这年头,好人让她浑身不自在,坏人她躲着走,反倒是这种阴阳怪气的家伙,莫名让人想多瞅两眼。
从她进门到现在这人嘴里蹦出来的字儿还没他游戏里的技能特效多。
更怪的是,哪有人开店白送东西的?虽说就是一点茶水米饭,但她现在既不落魄也不差钱,平白受人恩惠反倒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弄脏了地也不用她收拾,更让她浑身不自在。
所以,温昭予生气了。
“扫码!”她走了回去把手机往柜台上一拍,声音大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我又不是要饭的!”
那人抬起头正了身子坐好,调出收款码,“五块。”
“哈?”温昭予瞪圆了眼睛,“一壶龙井加米饭才五块?超市矿泉水都卖三块呢!”
“刚十万不给,现在五块嫌少。”他叼上根没点的烟,含混地说:“那你看着给呗。”
她老家的茶楼里最次的龙井茶都要二十起步,景区能宰到六十一壶。
这殡仪馆虽说地段偏点,加上米饭和充电还有弄脏地,她转了西十过去,多出的十块就当是雪天打扰费。
温昭予的手指刚碰到门把手,身后突然“哗啦”一声响,回头看见那人正从柜台底下拽出把黑伞,伞面上还沾着干泥点子。
“拿着。”他把伞往柜台上一扔,“你这衣服跟包都不防水,走不了多远就湿透了。”
窗外雪越下越密鹅毛似的往下砸,路边己经积了脚踝深的雪,温昭予想象着自己拖着湿透的衣服在雪地里跋涉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伞多少钱?”她边走回去边伸手去羽绒服口袋里拿手机。
“啧。”他翻了个白眼,“接受别人好意能少块肉啊?”
“能。”温昭予较真地抬头,“咱俩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谁知道你是好心还是.…..”
“程西之。”他突然打断。
“啊?”
“程、西、之。”他一字一顿地说着,顺手把烟别到耳后,“现在知道名字了,能拿伞了吗?”
温昭予一把抓过伞,金属伞柄冰得她一激灵,推门时听见身后传来声轻笑混着取暖器“嗡嗡”的电流声,莫名让她耳根发烫。
“明天还你!”她冲进风雪里,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温昭予撑开黑伞,伞面有些脱线,雪顺着缝隙渗进来凉丝丝地贴在手背上,这次她走得小心,几乎是挪着步子走到最下面。
坡底那家“如意宾馆”的招牌缺了“如”字,只剩下“意宾馆”三个字歪歪扭扭地挂着,门口贴着张广告纸,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100一晚”,边角被泡得卷了起来。
温昭予甩了甩伞上的水后推门进去,店里一股潮湿的霉味呛得她皱鼻子,还有点恶心想吐的感觉。
把伞放在门边的塑料桶里,桶底积着混浊的水,她捂着鼻子走到前台,“你好,开间房。”
前台后面窝着个穿珊瑚绒睡衣的女生,手机横着,正在打王者荣耀,她嘴里嚼着泡泡糖,突然骂了一声:“蠢货!往这边走啊!都被人盯着了还往前冲!”
“我要住宿。”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在发霉的空调味里显得干巴巴的。
女生把手机往桌上一扣,泡泡糖黏在嘴角:“一百,付完钱自己拿钥匙。”她指指墙上挂着的锈铁钩,上面挂着几把老式钥匙,拴着褪色写着房间号的塑料牌。
温昭予付了钱拎起204的钥匙,钥匙齿摸上去都钝了,走廊的灯忽明忽暗,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灰黑的霉斑,踩上去的地板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塌。
推开房门,跟楼下的潮湿霉味不同,房间里的味道是有劣质香水跟消毒液味,温昭予捂着鼻子咳嗽了两声,手电筒的光照过去能看到墙角结着蜘蛛网,床单看着倒是新换的但泛着可疑的黄渍,枕头上还有两根上一位客人留下的短发。
她有些烦躁,但还是从包里翻出酒精湿巾,把床头柜、门把手和电灯开关都擦了一遍,这才勉强坐下。
床垫弹簧塌了,她一坐就陷进去一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温昭予己经没力气再去楼下换一间屋子了,她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又重组过一样。
温昭予仰面躺倒,盯着天花板上漏水的痕迹,形状像只歪歪扭扭的狗。
歇了会儿,她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靠在床头,继续完善在火车上没写完的云城随记,在最后,她写:云城旅游攻略敬请期待!
她的习惯是先写随记吸引网友们,再去给旅行社供稿旅游攻略。
合上笔记本,温昭予又想起了刚刚茶馆的老板,程西之。
她用口型念着这个名字,哪个“程”?哪个“西”?哪个“之”?
人长得帅,名字听起来倒也很悦耳动听,只是可惜,性格不怎么样。
她把笔记本放回包里,准备躺下休息。
温昭予只要一翻身老旧床垫就会发出抗议般的声响,她从桌子上拿过手机,信号只有一格,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有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