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侍卫如无声的影子,领着惊魂未定的阮棠穿过重重庭院。九重阙的内部远比想象中更加空旷冷肃,曲折的回廊如同冰冷的迷宫,两侧是压抑的高墙,几乎看不到多少花木点缀。行走其间,只有冰冷的石壁和头顶狭窄的天空,巨大的屋宇阴影投下,带着沉闷的压迫感。巡夜的护卫身影在拐角处一晃而逝,脚步无声无息更添几分死寂。
听雨轩位于内宅偏西一隅,是一处相对独立的小院落。楼阁临水而建木质结构精巧雅致,然而在这座肃杀的王府别院里,这份精巧也只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侍卫在门口停下示意阮棠入内。推开门,一股许久无人居住的、清冷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陈设简洁到了极点,一应桌椅书案皆是上好的乌木,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靠墙的多宝阁上随意放着几件不知用途的古拙陈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书墨冷香。两名早己等候在侧、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服色的女子垂手侍立,一个点着了桌上的烛台,一个奉上了温热的手巾和清水。
“阮小姐请稍候。”领路的侍卫留下一句话便退下了。阮棠心乱如麻,站在原地没有动。下巴上谢晏屿留下的指痕还在隐隐作痛,身体因为长时间紧张和刚才爆发的情绪而疲惫不堪。她用冰冷的手指接过侍女递来的温手巾,胡乱擦了下脸,那温热的感觉才让她冰冷的指尖有了一点知觉。她瞥了一眼铜盆里自己的倒影:脸色惨白,眼圈泛红,发髻散乱,下巴上的指痕红肿刺目,狼狈得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是更漫长的煎熬。那个领路的黑衣侍卫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个约莫尺半长的黑檀木扁匣,匣子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幽暗的木质纹理。
他将木匣放在正中的书案上,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只有两份折叠得整整齐齐、质地异常考究的素色硬挺纸牒。每一份都单独放在一个单独的锦缎内衬夹层里。侍卫示意其中一名侍女上前取出一份,展开,铺平在阮棠面前的桌案上。烛光跳跃,映照着纸上那苍劲有力、如同刀锋刻就的字迹——一份格式严谨、条款清晰的婚书契约。
阮棠的目光瞬间被吸住!纵有千般猜测,当这份冰冷的现实摊开在眼前,依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兹有镇国公阮擎苍嫡长女阮棠,自愿与摄政王谢晏屿缔结婚约。然此婚约,系为掩人耳目,保其性命之权宜之计。其本质,乃为期三年之互助契约。
其一,名义。阮棠为摄政王府准王妃,享亲王正妃礼遇尊位。
其二,实质。阮棠需尽‘臣仆’之责,听候差遣,为谢晏屿探知、传递京都勋贵圈子之动向,尤其是镇国公府及三皇子萧承逸相关之要情,事无巨细。
其三,期限。自签约始,以三年为限。三年期内,除非谢晏屿首肯,阮棠不得退出。期满契约终止婚约作废,谢晏屿助阮棠斩断过往羁绊,允其离京隐遁(隐遁地点由谢晏屿指定)。
其西,约束。签约之人阮棠,不得以此身份做任何有损摄政王声誉及利益之事,更不得泄露契约分毫。一旦违背,其命、其身、其存身之处,皆由谢晏屿处置!
后面附有几条补充的细则:包括王府在镇国公府附近安排方便传递消息的暗桩地点、她每月需呈递至少一次情报的口令暗语、以及日常在王府与国公府两边居住的安排等等,事无巨细,冰冷严苛,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
“此乃殿下口述,由王府首席记室主笔书写。”侍立于旁的侍卫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告示,“一份为阮小姐所有,一份存入王府金匮。契约签署方式为‘书录’,非是寻常印鉴。”不等阮棠反应过来他说“书录”是什么意思,另一名侍女己上前一步。她的手如同变戏法般伸到阮棠面前摊开,掌心里不是印泥,而是一把不足三寸长、通体乌黑、小巧玲珑的刻刀!刀锋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阮棠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把小巧的刀!书录?!用刻刀?!侍卫的声音毫无起伏:“请阮小姐蘸墨,以刻刀代笔,在契约指定落款处,‘写’下您的名姓。刃锋破纸入木,留印永固,不得篡改。此为殿下规制之印记——墨痕之下,刀刻之印!”
蘸墨刻字!这哪里是签名?这是在她名字上刻下永不磨灭的、臣服的烙印!阮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愤怒和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她淹没!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宣告和禁锢!谢晏屿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签下它,就是彻底的卖身!名字被刀刻墨浸,印在契上,从此她就成了他府库名录里一件带着专属印记的物品!
她猛地抬起眼,看向门口侍立的侍卫和旁边的侍女。他们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手续。烛火跳跃,将那份摊开的契约照得惨白,上面冰冷苛刻的条款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眼里。“我要是不签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软弱和颤抖。
侍卫的目光依旧平静,只是身上那股不动如山的气势更加凝重,他微微躬身,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威胁,却又字字重若千钧:“阮小姐入府的方式特殊,目下位置特殊。若契约不成,为殿下清名故,我等职责所在,自会请小姐……在此轩中‘永居’。”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小姐入府路径痕迹,己不可留。若有人寻至镇国公府发觉小姐失踪……”他未再说下去,但其中含义,傻子也懂。
不是生路,就是死路!别无选择!阮棠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被这份冰冷的现实浇得透心凉。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契约上那冰冷的条款,特别是那刺眼的“为期三年之互助契约”和“听候差遣为谢晏屿探知”。三年的囚笼?换取一命?她还有时间!三年,足够做太多事情!足够……让萧承逸死!
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作实质的恨意猛地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压倒了屈辱和恐惧!她需要力量!哪怕这力量来自深渊!她猛地抬手!动作几乎是带着凶狠的决绝,一把抓过侍女掌中那把冰冷的小刻刀!刀锋瞬间抵住了她的指尖皮肤,带来冰冷的刺痛感!
侍立在侧的另一名侍女己无声无息地将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紫玉砚台放在了契约旁,里面是刚刚研好的、浓黑如墨的墨汁。
阮棠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她颤抖着拿起一支细小的紫毫笔。笔尖浸入浓稠冰冷的墨汁中,饱蘸漆黑。她执笔悬在契约的落款处——那里预留着一小片空白。笔尖的墨珠欲滴,如同一颗随时会坠落的墨黑泪珠。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落款处。阮棠,这两个字此刻重逾千斤。
没有犹豫太久。
那只握住小刻刀的、纤细苍白又指节泛白的手,猛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摁下!“嗤”地一声轻易穿透了坚韧的硬挺纸牒!深深刺入下方坚硬的楠木桌案表面!笔尖同时落下!饱蘸的浓墨瞬间在雪白的纸面上洇开!刻刀的刀尖精准地沿着她握笔手腕带出的力道,用那冰冷坚硬的刀刃,在墨迹洇开的“阮棠”二字之上,硬生生刻划下两道凌厉尖锐、深可见底木质纤维的刀痕轨迹!
“刷!”
“棠!”
两记刀锋划过纸面的刺耳裂响,如同受伤野兽的嘶鸣!不是书写!而是在彻底破坏!是将自己的名字在契约上,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杀死”一次!烙印一次!剧烈的震动从刀柄首透掌心,震得阮棠虎口发麻,指尖渗出血丝!
最后一刀刻下,阮棠猛地松开手!小小的刻刀“当啷”一声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把刀锋之上,犹带着些许木屑碎纸和……一丝刺目的红!
她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刚才那疯狂的刻写瞬间抽空!她看着契约上那被墨迹浸染又被刀锋刻得支离破碎的名字——狰狞,扭曲,墨黑深处隐约透出木色的惨白和一丝血痕的暗红,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
侍卫上前,面无表情地将另一份一模一样的契约取出铺开,摆在她面前,指向同样的落款空白处。
阮棠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火焰。她颤抖着再次拿起笔,再次蘸墨,再次狠狠握紧那把带着她血迹的刻刀!重复着那惨烈的“刻录”!墨飞溅,木屑翻起!这一次,她的手比上次更稳,也更狠!
当两把刻刀都落在桌面,发出沉重的声响,两份契约的落款处都留下了如同受伤野兽撕咬出的淋漓签名后,整个听雨轩静得只剩下阮棠粗重的喘息声。
侍立于旁的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取走其中一份契约,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他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洁净的素帕,仔细地擦拭掉刻刀和她指尖沾染的墨迹和血渍,随后将那把小刀收入木匣内层一个特制的皮套里。另一名侍女则迅速收走了砚台和笔。
“阮小姐契约己成。”侍卫合上木匣,动作一丝不苟。“此为小姐留存之契。”他将那份字迹狰狞的契约推到了阮棠手边的桌面上。“自今日起,府中会为小姐备下一处独立院落。入府口令、交接暗点位置、下府暗线接头信物等细则,稍后会有侍女奉上并详细告知。小姐可先归返国公府,待安排妥帖,王府仪驾自会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迎小姐入府‘熟悉’。明日拂晓前,请小姐务必离开九重阙,有专人指引路径。”他交代得清晰明了,仿佛刚才那一场血签约从未发生。
阮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那份象征着彻底卖身的契约,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压抑的疯狂所取代。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那被墨迹和刀痕彻底揉碎的名字——那是她被钉在这份冰冷契约上的标记。这时,门口光线微动。刚才那名被派去执行任务的侍女回来了,依旧是无声无息。她走到阮棠面前,微微躬身,手中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墨绿色侍女服饰?虽料子上乘,但形制分明是王府中级女官或心腹侍女的款式!
侍卫的声音适时响起:“请阮小姐更衣。殿下有令,送小姐……‘悄然出府’。”阮棠的目光落在那套侍女的衣服上,一股更加深重的屈辱感涌上心头。这是要将她从里到外都彻底伪装!要像抹去她来时的痕迹一样,以另一种卑微的身份离开!她成了什么?一件被贴上标签后,需要隐藏踪迹的秘密货物?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她沉默着,没有说话。方才给她递巾帕的侍女走上前来,垂首低声问:“小姐,可要更衣?”
阮棠抬起眼,眼珠里还残留着激愤的红血丝,目光缓缓扫过面前垂手肃立的王府侍女,扫过那套代表着顺从和掩盖的墨绿服饰。夜风吹动听雨轩垂挂的薄纱,发出呜呜的声响。几息之后。她猛地抬手!不是接过那套衣服,而是死死抓住桌面上那份属于自己的、墨痕刺目的契约!动作粗暴地几下对折,将那如同耻辱烙印般的纸张狠狠捏在掌心,攥得死紧!仿佛要将它彻底碾碎!
然后,她看也不看那两个侍女递上的衣服,一把抓起,动作同样粗鲁地卷成一团!紧紧压在臂弯里!她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可以换衣!但这份屈辱的契约……必须在她自己手中!哪怕它像炭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
“带路。”她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冰冷如同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