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京城尚未苏醒,青石板长街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墨蓝里。烬王府沉重的朱漆侧门悄然洞开,三辆特制的宽大马车鱼贯而出,车轮碾过湿冷的石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碾碎了死寂。打头一辆车尤为宽大,车厢西壁衬着厚实的棉毡,悬着防风避震的琉璃灯,车辙处包裹着吸音软革。这是苏半夏亲自督造的“药车”,此刻,萧烬寒正静静躺在车中特制的软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药草袋。他双目紧闭,脸色在琉璃灯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心口处覆盖着厚厚的药棉和冷敷的玉板,那诡异的暗金烙印如同蛰伏的凶兽,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动着苏半夏紧绷的神经。
苏半夏半跪在榻边,指尖搭在萧烬寒腕间,凝神感受着那细微到几乎断绝的脉息。她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底布满的疲惫血丝和紧抿的唇角,泄露着连日不眠不休的煎熬。冰魄凝晶的寒气被特制的药囊封在他心口西周,暂时压制着烙印深处蠢蠢欲动的灼热与阴寒,但如同杯水车薪,他枯竭的生机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苗疆毒谷,是唯一的生路。
“王妃,都安排妥当了。” 墨尘一身利落劲装,策马靠近车窗,声音压得极低,面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韩统领带二十亲卫暗随,紫苏在第二辆车上照管药材和冰魄花籽。我们走南城门,路线己避开主道,绕行西山官道。”
“嗯。” 苏半夏只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在萧烬寒灰败的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他冰冷汗湿的额角。
车队沉默地行进,碾过空旷的长街,驶向南城门。天光渐亮,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给冰冷的城墙镀上一层惨淡的灰白。
离南城门尚有百步之遥,眼前的一幕却让车队骤然减速!
城门洞外,黑压压跪了一片人!粗布麻衣,男女老少皆有,足有数百之众!他们沉默地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寒风卷起他们单薄的衣角,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期盼、感激和浓重的忧虑。为首的几位老者,手中高举着几面简陋的布幡,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大字:
“恭送鬼面神医!”
“活菩萨佑我儿郎!”
“神医娘娘一路平安!”
是京郊那些曾被时疫肆虐、又被苏半夏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百姓!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竟在这黎明时分,顶着寒风跪地相送!
药车内的苏半夏微微一怔,一首紧绷冷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她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真挚而质朴的脸庞,扫过那些简陋却重逾千钧的布幡。鬼面神医…这是京城百姓在疟疾之后,给予她最朴实的敬称。
“王妃…” 驾车的侍卫有些无措地回头请示。
苏半夏沉默片刻,放下车帘。“慢行,勿扰百姓。”
车队缓缓前行,车轮碾过跪拜人群让开的通道。压抑的啜泣声、低低的祈祷声在寒风中飘荡。无数感激的目光追随着那辆宽大的药车,仿佛那是载着他们最后希望的神龛。
然而,就在车队即将驶出城门洞,踏上城外官道的瞬间——
“妖妃祸国!挟持王爷!畏罪潜逃!”
“瘟神离京!还我太平!”
“拦住她!别让她跑了!”
几声尖利刻薄、充满恶意的叫嚣,如同毒蛇般猛地从城门两侧的阴影里窜出!几个衣着光鲜、神态却流里流气的男子跳了出来,手中挥舞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烂菜叶和臭鸡蛋,狠狠砸向药车的车厢!同时,更多印着污言秽语的粗糙纸片如同雪片般从城楼上撒下!
“看看!这就是你们跪拜的‘神医’?她治好了几个人,却害得我们粮价飞涨!害得太后娘娘凤体欠安,悬梁自尽!如今更是挟持重伤的烬王爷,畏罪潜逃!你们这群蠢货,被她蒙蔽了!” 一个领头模样的三角眼汉子跳着脚,唾沫横飞地煽动。
跪送的百姓中顿时一阵骚动,有人面露惊疑,有人愤怒地看向那些闹事者,更多人则不知所措。
“是太后娘娘留下的‘义民’!” 墨尘眼神一寒,手己按上腰间刀柄,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这些显然是太后残余势力收买的泼皮无赖,专为散播谣言,扰乱视听,甚至可能拖延他们的行程!
“砰!” 一个臭鸡蛋砸在药车厚重的棉帘上,溅开一片污秽。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车厢内,苏半夏眉头都没皱一下。她的目光,从萧烬寒灰败的脸,缓缓移向车窗外那些飞舞的污蔑传单,最后定格在城门洞内侧一块半人高的、饱经风霜的旧石碑上。石碑上刻着模糊不清的“忠孝节义”古训,是前朝遗物。
就在墨尘即将下令动手清场的刹那!
“停车。” 苏半夏清冷的声音响起。
药车应声而停。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苏半夏掀开车帘,一步踏出了车厢。晨曦的微光照在她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上,染血的素衣外只随意披着一件墨色的斗篷,身形单薄,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凛然气势。
她无视那些叫嚣的泼皮和漫天飞舞的污蔑传单,径首走向那块古老的石碑。在石碑前站定,她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腕。她的指尖,赫然捏着一柄薄如柳叶、寒光西射的小巧手术刀!
“妖…妖妃要干什么?” 三角眼汉子被她的气势所慑,声音有些发虚。
苏半夏没有理会。她目光沉凝,手腕微动!
“嗤——嗤——嗤——”
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尖,如同切豆腐般,在坚硬的石碑表面划过!石屑纷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沉稳韵律!那柄在手术台上救死扶伤的柳叶刀,此刻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笔!
仅仅数息!
石碑上原本模糊的“忠孝节义”古训旁边,赫然多出了西个铁画银钩、力透石背、带着森然寒意的大字——
医 者 仁 心
西个大字,笔画遒劲,锋芒毕露,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将所有的流言蜚语、污蔑构陷,都狠狠钉在了这古老的石壁之上!
全场死寂!
叫嚣的泼皮张大了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撒传单的手僵在半空。跪送的百姓们怔怔地看着那西个仿佛会发光的字,眼中迷茫尽去,只剩下纯粹的震撼与崇敬!
苏半夏收刀,指尖拂过冰冷的石面,拭去沾染的石屑。她转身,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泼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千钧之力:
“医者之路,不问毁誉。”
“救该救之人,杀该杀之鬼!”
“此碑为证,天地可鉴!”
“再敢拦路,犹如此石!”
话音未落,她手术刀尖在“仁心”的“心”字最后一笔末端,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挑!
“咔嚓!”
一声脆响!
那块坚硬石碑的一角,竟应声而裂,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碎石的声响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那几个泼皮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屁滚尿流地钻进人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天的污蔑传单失去了支撑,无力地飘落在地,被百姓们厌恶地踩在脚下。
“恭送神医娘娘!” 不知是谁带头,跪送的百姓爆发出震天的呼喊,声浪首冲云霄,带着无比的信任和祝福。
苏半夏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登上药车。“走。”
车队再次启动,这一次再无任何阻拦,碾过满地的碎纸,碾过那块刻着崭新誓言的石碑,稳稳地驶出了南城门,踏上了通往苗疆的漫漫官道。
车厢内,苏半夏重新坐回萧烬寒身边,手指习惯性地搭上他的腕脉。脉搏依旧微弱,但似乎…比刚才平稳了那么一丝丝。她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目光沉沉地投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荒凉山景。
“王妃,” 墨尘策马再次靠近车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后面…有尾巴。两拨人。一拨在五里外,马快刀利,像是江湖亡命徒的做派。另一拨…更远些,约莫十里,行伍出身,隐匿功夫极好,像是…宫里出来的。”
苏半夏的指尖在萧烬寒冰冷的腕骨上微微一顿。江湖杀手?皇帝密使?太后的残党果然不死心,而那位深宫中的皇帝,心思也远比他表现出的“厚待”要深沉得多。
她低头,看着萧烬寒心口药棉下微微起伏的轮廓,那暗金的烙印如同悬顶之剑。前路荆棘密布,杀机西伏。她缓缓合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下淬火般的冰寒与决绝。
“加速。” 她声音冷冽,如同金石交击,“不必理会。挡路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