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学徒的眼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二十年前……”他失神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听到了什么禁忌的咒语。他看着李长庚,眼神从最初的警惕,变成了深深的恐惧和迷茫。
最终,他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默默地收起了桌上的指骨,用布包好,揣入怀中。他没有再吃那碗只吃了一半的面,只是站起身,对着李长庚低声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李长庚付了面钱,从容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回到了那家雅致的“张记玉坊”门前。这一次,学徒没有用玉牌,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节奏,在门上叩击了七下。
木门再次向内打开,露出了里面清幽的庭院。
庭院不大,却打理得一丝不苟。一株姿态虬劲的迎客松,占据了院子的大半空间,青石板的小径上,散落着几片刚落下的松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和玉石粉尘混合的味道,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学徒将李长庚领到一间厢房门前,示意他在此等候,自己则捧着那个布包,神色凝重地走了进去。
李长庚站在廊下,静静地等待着。
他能感觉到,这间屋子里的那股“匠气”,比外面更加浓郁、纯粹。那股气息里,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的专注,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完美的执着。但在这股气息的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易察察的……悔恨与悲伤。
过了许久,久到李长庚以为自己会被拒之门外时,厢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学徒站在门口,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他对着李长庚,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复杂地不敢与他对视。
李长庚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陈设极为简单。除了一张用来待客的茶桌,剩下的空间,几乎全被各种各样的玉石原料和雕刻工具所占据。墙边的架子上,摆放着几件尚未完工的玉雕,每一件都灵气盎然,显然是出自大师之手。
在靠窗的位置,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后,坐着一个人。
那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麻布短衫,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首。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每一道都像是用刻刀精心雕琢过,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没有看李长庚,只是低着头,专注地凝视着摊在掌心里的那块……碎裂的指骨。
他的那双手,与学徒一样,布满了老茧,却显得更加苍劲有力。那双手,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雕琢世间最美的玉器而生。
此人,便是名满京城的玉雕大师——玉巧张。
“坐。”
玉巧张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久未打磨的璞玉。
李长庚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这块‘玉’,”玉巧张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块指骨,“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它自己,找到了我。”李长庚平静地回答。
玉巧张沉默了。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压抑。那名学徒垂手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玉巧张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李长庚。
他的眼睛,浑浊而深邃,像两口古井,里面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不是故人。”他缓缓说道,“我记忆里的故人,没有你这号人物。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李长庚迎上他的目光,“重要的是,我能看到,这块骨头上的裂痕,与二十年前,另一件玉器上的裂痕,出自……同一双手。”
玉巧张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稳如磐石的手,竟也在此刻,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李长庚继续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二十年前,相国府,还是先帝的潜邸。当今的相国赵玄清,还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他的身边,有一个从江南带来的,名叫‘素心’的侍女。”
“素心姑娘,是苏州织造的女儿,她有一双巧手,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不仅是赵玄清的侍女,更是他的知己,他的……心上人。”
随着李长庚的叙述,玉巧张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那时的赵玄清,为了在夺嫡之争中站稳脚跟,急需兵权的支持。他看中了当时手握重兵的威武大将军,也就是陈啸庭的父亲,老将军陈敬忠。他想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陈啸庭,以换取陈家的支持。”
“可素心姑娘,己经怀了赵玄清的骨肉。”
李长庚的语调,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点一点,剥开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赵玄清,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权力,放弃了爱情。他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让素心‘消失’。于是,他找到了你,当时京城最负盛名的玉雕大师,玉巧张。”
“他让你,仿制一枚代表着素心家族信物的‘平安扣’。他让你在那枚仿制的玉扣上,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预示着‘不祥’的裂痕。”
“他将这枚带着裂痕的玉扣,送给了素心。然后,买通了京城最有名的相士,说素心命格带煞,玉扣碎裂,乃是不祥之兆,会克死腹中胎儿,甚至会影响赵玄清的‘龙气’。”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和绝望之下,素心姑娘,在那间小小的绣房里,悬梁自尽。”
“一尸两命。”
当李长庚说完最后西个字时,玉巧张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别说了……”他痛苦地低吼道。
“不说,就代表没有发生过吗?”李长庚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你雕琢的,只是一件玉器?不,你雕琢的,是一件杀人的凶器!你用你的手艺,帮着赵玄清,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女人,和他未出世的孩子!”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会……”玉巧张激动地反驳,声音嘶哑。
“你不知道?”李长庚冷笑一声,“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再看看这块骨头。”
他站起身,走到玉巧张面前,指着那块指骨上的裂痕,厉声道:
“这块骨头的主人,是相国府的另一名舞姬。她死在赵文礼的手里。赵文礼为了得到她的手,用刀斩断了她的指骨。这道裂痕,是刀锋留下的!”
“而二十年前,素心姑娘的尸骨,又是如何处理的?赵玄清为了掩人耳目,将她的尸骨,连同那枚碎裂的玉扣,一同火化,挫骨扬灰,洒入了金水河!”
“你闻闻这块骨头上的气息,再想想二十年前你闻到的骨灰的味道!它们是不是很像?!”
“都是年轻女子的骨,都带着无尽的怨恨和不甘!”
“她们的死,都与相国府有关!都与你们这些手握权势和技艺的男人有关!”
李长庚的话,如同一道道天雷,在玉巧张的脑海中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那块指骨,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在火光中消散的,温婉的江南女子。
“素心……”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
原来,他一首都知道。
他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他用二十年的时间,躲在这间小小的玉坊里,用疯狂的雕琢来麻痹自己,试图忘记那段罪孽。
可今天,这个戴着斗笠的神秘人,却毫不留情地,将他血淋淋的过去,重新刨了出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玉巧张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着李长庚。
李长庚缓缓收回了逼人的气势,重新坐下。
他的目的,己经达到。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愧疚和悔恨折磨了二十年的老人,平静地说道:
“我不想做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有些债,躲是躲不掉的。有些裂痕,是需要用血,才能弥补的。”
“赵玄清,欠了一笔债。赵文礼,也欠了一笔债。”
“而你,玉巧张,是这两笔债,唯一的,活着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