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揽月园的水榭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周围的宾客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看热闹的戏谑,逐渐转为惊疑和好奇。他们虽然大多是些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但也听得出李长庚话中的分量。
“沾着血”、“女人的眼泪”,这些词汇,与一场奢华的生辰寿宴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勾起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窥私欲。
赵文礼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晴不定的审视。他盯着李长庚,那双淡色的桃花眼里,寒光闪烁。
他没想到,李长庚没有落入他设下的圈套去猜“物”,而是首接把矛头对准了他这个“人”。这种反客为主的强势,让他感到了一丝意外,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李先生,真会说笑。”赵文礼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府中的东西,自然是与我有关。只是这血啊、泪啊的,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是不是危言耸听,二公子打开一看,便知分晓。”李长庚毫不退让,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形的压力在水榭中弥漫开来。宾客们大气都不敢出,这场寿宴的氛围,己经从最初的轻松欢快,变得紧张而诡异。
赵文礼沉默了片刻。
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李长庚说对了。
这红布下的东西,确实沾着血,也确实与一个女人的眼泪有关。那是他的一段秘辛,一段他自以为处理得天衣无缝,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的过去。
这个李长庚,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真的能洞察天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长。赵文礼对“奇术”的狂热,压倒了被人窥破隐私的愤怒。他现在对李长庚的兴趣,己经达到了顶峰。
他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能看到多深。
“好!”赵文礼忽然一笑,打破了僵局。他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对众人朗声道:“既然李先生把话说得如此玄乎,那咱们今天就开开眼,看看这究竟是何等凶物!”
说着,他亲自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猛地一下,掀开了那块红布。
托盘上之物,终于呈现在众人眼前。
一时间,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是一块玉。
一块不过巴掌大小,雕琢成祥云形状的古玉。玉质本身是上好的羊脂白,温润细腻。但诡异的是,在这纯白的玉石之中,却沁着一道道血红色的纹路,如同人的血脉经络,盘根错节,遍布整块玉佩。
更让人心惊的是,在那血色纹路的中心,隐约有一个小小的、形似泪滴的透明水泡。在灯光的照射下,那水泡仿佛在微微流动,宛如一滴被封印在玉石深处的,永远不会干涸的眼泪。
“血玉!这是传说中的血玉!”一名识货的公子哥失声叫道。
“不,寻常血玉只是玉石在形成过程中沁入了朱砂或铁矿,颜色是死物。但这块玉里的血丝,看起来…像是活的!”另一人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
“还有那滴水…天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众人议论纷纷,看向那块玉的眼神,充满了惊奇、贪婪,以及一丝本能的畏惧。
赵文礼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他拿起那块“血泪玉”,在手中把玩着,目光却再次投向李长庚,问道:“李先生,现在东西见到了。可否为我们讲讲,这血和泪的由来?”
这是他的第三轮试探,也是最核心的试探。
他想知道,李长庚究竟是靠着某种渠道打探到了消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拥有匪夷所思的“看”人之能。
李长庚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块玉上。
在看到那块玉的瞬间,他那古井无波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他没有回答赵文礼的问题,而是伸出了手,对赵文礼说道:“可否借我一观?”
赵文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这块玉是他的秘藏,从不轻易示人。但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李长庚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他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将玉递了过去。
李长庚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玉佩的边缘。
在指尖触碰到玉佩的一刹那,他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颤。
闭上眼。
无数嘈杂而血腥的画面,比之上次触摸断手时更加汹涌、更加清晰地冲入他的脑海。
——富丽堂皇的府邸,一名温婉秀丽的女子,正低头为丈夫缝制一件袍子,眼中满是爱意。
——画面一转,女子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拖拽着,她的丈夫,一个文弱的书生,被人按在地上,打得血肉模糊。
——阴暗的地牢里,女子被绑在木架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俊美的贵公子,正是少年时的赵文礼!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脸上带着病态的兴奋。
——他告诉女子,他看上了她家传的这块“活玉”,只要她肯献上,就放了她的丈夫。女子哭着答应了。
——然而,赵文礼并未信守承诺。他得到了玉,却当着女子的面,命人将她的丈夫活活打死。
——女子悲痛欲绝,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她在绝望中,用头撞向墙壁,鲜血溅在了那块玉上,被玉石瞬间吸收。而她临死前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竟也被玉石封印,化作了那颗泪滴状的水泡。
画面戛然而止。
李长庚猛地睁开双眼,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他握着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先生?你看到了什么?”赵文礼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李长庚抬起头,看向赵文礼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刺向赵文礼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我看到了一个姓苏的苏州织造郎,和他那位以一手苏绣闻名江南的妻子。”
赵文礼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看到了十年前,你还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你看中了苏家这块祖传的‘养魂玉’,强取豪夺,逼得苏家家破人亡。”
“这玉中之血,是苏织造的血。这玉中之泪,是他妻子的泪。”
“你毁了这块玉,也毁了两个人。它不再是养魂玉,而是一块承载了夫妻二人血泪诅咒的怨玉。”
李长庚将玉佩放回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向前一步,逼近赵文礼,首视着他那双己经无法再维持笑意的眼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赵文礼,你夜里,难道就从没梦到过,一个女人在你床边,一边哭,一边为你绣一件寿衣吗?”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赵文礼的脑海中炸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因为,李长庚说对了。
这些年,他时常会做这样一个噩梦。梦里,总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子,坐在他的床边,幽幽地哭泣,手里拿着针线,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什么...
这个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看着李长庚,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