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夜。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寒风如同无形的巨手,攥紧了整个京城。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入夜后,骤然演变成一场十年罕见的暴风雪。狂风怒号,卷起漫天席地的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窗棂屋瓦,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天地间一片混沌,目力所及,唯有翻腾搅动的惨白。王府各处挂起的防风灯笼在狂风暴雪中剧烈摇曳,昏黄的光芒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如同幽冥鬼火,随时可能熄灭。
栖梧院内,地龙烧得滚烫,却驱不散沈明珠心头的寒意。她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裹着厚厚的狐裘,空洞的眼眸“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混沌。风声、雪声、瓦片被掀动的碎裂声,在黑暗中交织成一首狂暴的死亡交响曲。她看似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紧了狐裘的边缘,指节泛白。黑风峪的三千精锐是希望,也是悬顶的利剑。如何将下一步的指令安全送出?这铁桶般的王府,这无处不在的眼睛……希望渺茫得如同这漫天风雪中的一粒微尘。
子夜时分,风雪达到顶点。狂风卷着沉重的雪块,砸在门窗上砰砰作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毁灭性的咆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狂暴中,栖梧院紧闭的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不是风雪的嘶吼,而是……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剧烈咳嗽!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丝铁锈般的血气!
沈明珠空洞的眼眸骤然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全身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
脚步声踉跄着停在院门口,接着是身体重重撞击门板的闷响,和一声嘶哑到几乎失声的咆哮:
“开门!紧急军报!北境……黑水城……八百里加急!面呈王爷!”声音里充满了疲惫、痛苦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急迫。
守门的侍卫显然认得这个声音,短暂的迟疑后,院门被艰难地推开一道缝隙,狂风卷着雪块瞬间灌入!
“赵将军?!”侍卫惊呼。
一个身披厚重黑色熊皮斗篷的身影几乎是滚了进来,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斗篷被狂风吹开大半,露出里面残破染血的皮甲和一张风尘仆仆、刀疤纵横的刚毅面孔——正是宇文枭麾下最骁勇的心腹副将,赵铁鹰!他脸色青灰,嘴唇冻裂,嘴角还残留着新鲜的血沫,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身体痛苦地蜷缩,斗篷下摆渗出大片的暗红血迹,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梅!
“王……王爷何在?!”赵铁鹰挣扎着想爬起,又重重摔回雪地,他死死抓住侍卫的裤脚,眼神涣散却带着骇人的执念,“黑水城……敌寇夜袭……焚粮道……断水源……十数万军民……危在旦夕!军报……军报在此!必须……立刻……面呈王爷!快!”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数层厚油布包裹、封着鲜红火漆的小小竹筒,那竹筒上也沾染着暗红的血迹!
“赵将军!王爷……王爷半个时辰前被急召入宫了!”侍卫的声音带着惊恐和慌乱,“皇后娘娘凤体突然抱恙,陛下急召!此刻……此刻不在府中!”
“入……宫了?!”赵铁鹰如遭五雷轰顶!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绝望和灰败!一口浓稠的血块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雪地上!他魁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气息瞬间微弱下去,“天要亡我……黑水城……十数万条性命啊……”他死死攥着那个染血的竹筒,眼神涣散,喃喃着,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赵将军!”侍卫魂飞魄散,嘶声大喊!
院内的混乱惊动了外间守夜的翠儿。她披着外衣冲出来,看到雪地上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赵铁鹰,以及他手中那个染血的竹筒,吓得尖叫出声!
“翠……翠儿姑娘……”赵铁鹰似乎被这尖叫刺激得恢复了一丝神志,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捕捉到翠儿的身影,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那个沾满自己鲜血的竹筒颤抖着递向翠儿的方向,“军……军情……十万火急……关乎……十数万……性命……务必……亲手……交到……王爷……手中……快……”最后一个字如同叹息般吐出,他手臂一软,竹筒掉落,人也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赵将军!”翠儿哭着扑过去,颤抖着手捡起那个冰冷、沾满血污、如同千斤重的竹筒。黑水城?!那地方……紧邻着小姐提过的黑风峪?!翠儿只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责任和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沈明珠裹着一件素色棉斗篷,扶着门框出现在门口。狂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袂,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空洞的眼眸“望”着院中惨烈的景象,声音带着“虚弱”的颤抖和茫然:“翠儿……外面……何事喧哗?赵将军……他怎么了?”她摸索着,似乎想走下台阶。
“小姐!您别出来!”翠儿哭喊着冲过去扶住她,将那个冰冷、沉甸甸、带着刺鼻血腥气的竹筒塞进沈明珠手中,“是赵将军!他送来北境黑水城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说是关乎十多万军民性命!可王爷被急召入宫了!赵将军伤重昏死过去了!他……他让交给王爷!小姐,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翠儿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崩溃。
黑水城!紧邻黑风峪!
沈明珠握着那个被血浸透、冰冷刺骨的竹筒,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战鼓般狂擂!绝望的冰窟中,陡然裂开一道刺目的闪电!天赐良机!这是将指令传递给黑风峪林风的天赐良机!赵铁鹰重伤昏迷,无人能怀疑一个“昏聩无知”的王妃经手的军报!
“军报……十万火急……”沈明珠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无助,“翠儿……你……你替我先收好……等王爷回来……立刻……立刻呈上……”她似乎被这沉重的责任压垮,手一松,那个小小的竹筒便“不小心”从她手中滑落,掉在门槛内铺着的厚绒地毯上,无声地滚了几滚。
“小姐小心!”翠儿惊呼,本能地弯腰去捡。
就在翠儿弯腰、视线被遮挡的瞬间!沈明珠借着斗篷的宽大袖摆和身体的微弱晃动为掩护,以快如鬼魅的速度,将早己藏在袖中、用油纸紧紧包裹、写有给林风下一步指令(地点、暗号)的密信纸条,精准无比地塞进了竹筒油布包裹最外层的一道细微缝隙中!那缝隙极不起眼,被血迹和雪水浸染后更难察觉!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翠儿捡起竹筒,顾不得仔细看,只检查了一下火漆封印完好无损,便紧紧攥在手里,如同攥着救命稻草:“还好还好,没摔坏。小姐放心,奴婢拼了命也会保管好它!等王爷回来!”
沈明珠轻轻“嗯”了一声,空洞的眼眸“望”着风雪肆虐的夜空,藏在斗篷下的指尖,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麻。成了!密信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入这关乎生死的军报!只待宇文枭回府!赵铁鹰昏迷不醒,这短暂的混乱将成为最好的掩护!
然而,就在翠儿扶着沈明珠转身欲回温暖的房间,沈明珠的左脚刚刚抬起,即将迈过门槛的刹那——
她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剧烈地翕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极其微弱、却如同淬毒银针般尖锐独特的香气,正从翠儿紧握着竹筒的指缝间,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那香气……初闻是清雅淡远的雪中寒梅冷香,细辨之下却透着一股甜腻到发齁的脂粉气,尾调更是缠绕着一缕极其名贵、却也极其霸道的龙涎香底韵!
这味道……沈明珠的骨髓都在瞬间冻结!
这是沈玉瑶的“寒梅映雪”!是她亲手调制、视若性命、从不离身的独门熏香!因其配方诡谲(加入了极稀有的西域幻情花花粉),香气霸道持久且辨识度极高,整个大胤朝独此一份!沈明珠曾在无数次家族聚会中,被这甜腻阴冷的香气熏得头痛欲裂!
沈玉瑶的独门熏香,怎么会如此清晰地、沾染在赵铁鹰拼死送来的、来自苦寒北境战场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之上?!
一个冰冷的、带着剧毒汁液的巨大疑窦,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蟒,瞬间缠紧了沈明珠的心脏!这军报……这看似天赐良机、承载着黑风峪希望的传递渠道……是陷阱?!是沈玉瑶和背后那双无形黑手精心编织的、等待她自投罗网的死亡之网?!
她刚刚塞进去的密信……会不会成为葬送黑风峪三千忠魂、也葬送她自己的催命符?!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暴风雪,瞬间将沈明珠吞没!她身体一晃,若非翠儿死死搀扶,几乎要当场软倒!那被血浸透的竹筒,此刻在她感知中,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