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的雨连着下了三天,老巷的青石板被泡得发亮,踩上去能映出人影。叶玄蹲在陈阿婆的屋檐下,手里拿着根竹篾,正帮她修补漏雨的纱窗。他穿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沾着点泥浆,却透着股山野里才有的利落。
“小叶这手艺,比巷口修鞋的老李还好。”陈阿婆端着杯热茶出来,茶盏是只缺口的青花瓷,却被她擦得锃亮,“你看这针脚,横平竖首的,像画符似的。”
叶玄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雨雾里若隐若现。他的眼睛不算大,瞳仁却黑得发沉,像浸在山涧里的黑曜石,能把雨丝里藏着的那点湿气都看得透透的。“山里蚊子多,修纱窗是基本功。”他说着,竹篾在指间翻飞,转眼就补好了个菱形的洞,边缘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
巷口的糖粥摊冒着热气,周阿婆的吆喝声裹着雨丝飘过来:“桂花糖粥——加了新采的藕粉嘞——”张屠户的肉铺里传来剁肉声,“哐哐”的,把雨声都压下去了几分。这些琐碎的声响混在一起,竟比山里的晨钟暮鼓更让人安心。
“说起来,”陈阿婆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巷口,“昨天看见白小姐撑着把油纸伞站在你门口,淋了半宿雨,最后把伞留下走了。那伞骨是湘妃竹的,老物件了。”
叶玄补纱窗的手顿了顿,竹篾尖刺破了指尖,渗出血珠,他却像没察觉,随手往褂子上蹭了蹭,留下个暗红的印子。“她最近总做噩梦,那伞上有我画的安神符。”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阵环佩叮当的声响。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正踩着水洼往里走,旗袍开叉处露出截白皙的小腿,脚踝上系着串银铃,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是苏城有名的书香门第,顾家的大小姐顾清辞。她手里抱着个描金漆盒,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叶先生。”顾清辞的声音比雨丝还软,却带着股读书人的清傲,“家父收藏的一本宋刻本《道德经》,近来总无故泛潮,想请您看看。”
叶玄抬头时,正好对上她的眼睛。顾清辞的眼尾微微上挑,像画过的远山黛,瞳孔是浅褐色的,此刻映着巷口的灯笼,像盛着两汪秋水。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抱着漆盒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着淡淡的粉。
“书在哪?”叶玄放下竹篾,指尖的血珠己经凝固,变成个暗红的小点。
顾清辞的目光在他指尖顿了顿,喉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这双刚修补过纱窗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让她想起博物馆里那些修复古籍的大师的手,带着种能安抚时光的魔力。“在车上。”
她的车是辆低调的沃尔沃,后座铺着墨色的绒布,那本宋刻本就放在绒布中央,泛黄的纸页上确实凝着层细密的水珠,连字迹都有些模糊。
叶玄没碰书,先摸了摸漆盒的边角。那里刻着缠枝莲纹,纹路深处藏着点若有若无的霉味,不是书本身发潮,是盒子在“吸水”。“这盒子,是不是装过从墓里挖出来的东西?”
顾清辞的呼吸猛地一滞,握着车门把手的手骤然收紧,银铃串在腕间叮当作响,乱了节奏。这漆盒是她去年从一个古董商手里买的,对方只说是清代的旧物,绝口不提来历。“您……您怎么知道?”
“霉味里带着土腥气,还有点殉葬品特有的阴气。”叶玄的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敲了敲,节奏和他补纱窗时的竹篾声莫名相似,“把书拿出来,用艾草水擦一遍,再晒三天太阳就好了。”
顾清辞低头看着那本受潮的《道德经》,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找了无数古籍修复专家都束手无策,没想到被这个穿粗布褂子的年轻人三言两语就解了困。【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念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不知该如何报答?”
叶玄指了指巷口:“周阿婆的糖粥不错,加双倍桂花的那种。”
顾清辞愣了愣,随即笑了,眼尾的弧度像雨后初晴的月牙。“我请您。”
周阿婆的糖粥摊前,顾清辞捧着碗热粥,小口小口地喝着。雨水打湿了她的旗袍下摆,贴着小腿,带来阵微凉的痒意,却远不及心里那股莫名的悸动。她看着叶玄坐在对面的小马扎上,喝粥的样子很认真,粗布褂子的领口沾着片掉落的桂花,像别了枚朴素的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