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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平原上的硝烟并未完全散去，焦黑的坦克残骸如同巨大的钢铁墓碑，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燃烧的火焰己经熄灭，只留下袅袅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混杂在血腥气中。风卷过空旷的战场，带起黑色的灰烬和破碎的布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李云龙站在壹号车那布满弹痕的炮塔旁，粗糙的手指抚过装甲板上那道被九七式穿甲弹擦出的深深凹槽，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的军装沾满了泥污和油渍，脸上被硝烟熏得黝黑，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初，如同淬火的刀锋，扫视着这片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焦土。
“报告团长！”张大彪拖着一条被临时包扎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走来，声音嘶哑却带着胜利后的亢奋，“战场初步清点完毕！鬼子丢下的铁王八，五辆九七式！两辆彻底烧成空壳，一辆被和尚轰碎了，一辆被二牛打断了腿，还有一辆被肆号车撞得半残，履带崩了，炮塔卡死！里面的鬼子…都成烤肉了！步兵…横七竖八躺了至少两百多号！缴获的武器弹药堆成了小山！咱们…咱们也损失不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李云龙的目光扫过不远处：贰号车歪斜地停在一个弹坑旁，右侧履带完全脱落，负重轮扭曲变形，像个被打断了腿的巨人。肆号车（半履带车）车头严重凹陷，挡风玻璃全碎，像被巨锤砸过。几处被重点炮击的步兵战壕几乎被夷平，沙袋工事化为齑粉。牺牲战士的遗体被一排排抬下，盖上了能找到的布片，无声地诉说着惨烈。
“柱子呢？老耿呢？”李云龙的声音低沉。
“柱子…贰号车被鬼子步兵的燃烧瓶烧着了，他为了掩护同车组的兄弟撤出来，自己…没跑掉…”张大彪的声音有些哽咽，“老耿…肆号车冲撞鬼子坦克时，驾驶室被鬼子炮塔机枪扫中…当场就…牺牲了…”
李云龙沉默着，下颌的肌肉绷得死紧。他走到贰号车那扭曲冒烟的残骸旁，看着被熏得漆黑的炮塔，仿佛还能看到柱子那年轻而兴奋的脸。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着焦油和碎铁的泥土，用力攥紧，粗糙的颗粒硌着手心，如同这沉重的胜利。
“厚葬！所有牺牲的兄弟，一个都不能落下！”他站起身，声音像生锈的铁器摩擦，“受伤的，抬到野战医院！告诉赵政委，用最好的药！老子缴获的磺胺粉，全给我用上！”
“是！”张大彪挺首腰板。
“还有，”李云龙的目光投向那几辆瘫痪的九七式坦克残骸，“老王头呢？”
“老王头带人上去了！正围着那辆断了履带、炮塔还能转的鬼子铁王八打转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张大彪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这老小子，看见好铁就走不动道！”
李云龙点点头，疲惫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宽慰：“告诉老王头，这些鬼子铁疙瘩，都是他的了！给老子拆！能用的零件全拆下来！特别是炮！发动机！电台！给咱们的铁王八当补药！修不好，也给老子融了打刀！”
老王头带着十几个精心挑选的徒弟和机灵战士，围在那辆右侧履带断裂、车身倾斜、但炮塔尚能转动的九七式中战车旁，如同围猎一头受伤的钢铁巨兽。他脸上满是油污和汗渍，眼睛里却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眼前的不是战争残骸，而是稀世珍宝。
“看见没？这炮塔座圈！比咱们的T-34小一圈，但结构挺精巧！”老王头用一根磨尖的钢钎敲打着炮塔与车身的连接处，发出沉闷的回响，“小鬼子这铸造工艺，确实有两下子！来！把大号活动扳手和套管拿来！还有那根特制的加力杠！给老子把这炮塔给卸下来！”
徒弟们立刻行动起来，沉重的工具叮当作响。几个人合力，用撬棍和千斤顶小心翼翼地将倾斜的车身尽量稳住。老王头亲自上手，将巨大的扳手套在炮塔座圈的固定螺栓上，徒弟们将加力杠套在扳手柄上，喊着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点点地松动那些被爆炸震得咬死的螺栓。
“一！二！三！嘿哟！”
“再来！加把劲！嘿哟！”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令人牙酸。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往下淌。终于，伴随着一声令人心颤的“嘎嘣”声，第一颗粗大的螺栓被硬生生拧松！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另一边，几个战士正在拆卸九七式坦克那门相对细长的57毫米主炮。炮管被固定在简易的吊架上，小心翼翼地卸下。老王头的一个徒弟拿着游标卡尺（缴获的精密工具，被当宝贝），仔细测量着炮管内径和膛线磨损，嘴里念念有词：“团长说了，这炮要是还能用，拆下来给步兵当反坦克炮使！比九二炮强！”
“老王叔！这发动机舱盖撬开了！里面…烧得一塌糊涂！”一个满脸黑灰的战士喊道。
老王头凑过去，用手电筒往里照，浓烈的焦糊味扑鼻而来。发动机主体焦黑变形，许多管线熔断。“可惜了…核心烧毁了…不过！”他眼睛一亮，指着旁边几个相对完好的部件，“这水泵！这发电机！还有这些齿轮轴承！看着没坏！拆！都小心点拆！这些都是宝贝！咱们兵工厂用得着！”
拆卸工作在紧张而高效地进行着。切割枪（用氧气和煤油自制的土枪）喷吐着蓝色的火焰，切割着无法拆卸的装甲板。大锤敲打着变形的车体，试图剥离有用的部件。每一块被拆下的钢板、每一个被卸下的齿轮、每一段还能用的电缆，都被小心地分门别类，擦拭干净，如同在废墟中淘金。老王头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洪亮：
“都仔细点！别糟蹋东西！这颗螺丝钉，说不定就能救咱们一辆车的命！”
在相对安静的后方训练场一角，气氛却异常凝重。几十名新挑选出来的坦克兵苗子，站得笔首，如同等待检阅的小树。他们大多是年轻的战士，眼神里混合着对牺牲前辈的哀伤和对未来的渴望。魏大勇、二牛、张大彪（拄着拐杖）站在队列前，李云龙背着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都看到了？”李云龙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开铁王八，威风！杀鬼子，痛快！但！这铁疙瘩里面，不是金銮殿！是鬼门关！柱子！老耿！还有那么多兄弟…把命丢在了里面！就为了把这铁疙瘩开起来！把炮打出去！把咱们的旗子插在鬼子的城头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重的嘱托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现在！‘铁拳叁号’归二牛！‘铁拳肆号’…还有老王头正从鬼子铁王八身上扒拉下来的新家伙…需要新的车长！新的炮手！新的驾驶员！新的装填手！”
“你们！就是咱们新一团铁甲洪流新的种子！新的拳头！”
“怕死的！现在给老子站出来！滚去炊事班背大锅！不怕死的！留下！老子把柱子、老耿他们的枪，他们的炮，他们的命！交给你们！”
队列里，一片死寂。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的声音。没有一个人退缩。几十双眼睛，如同点燃的火炭，死死盯着李云龙。
“好！有种！”李云龙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魏和尚！”
“到！”
“二牛！”
“到！”
“张大彪！”
“到！”
“人，交给你们了！训练场！就是你们的新战场！用最狠的法子！给老子练！练出铁打的筋骨！练出铁打的胆子！练出铁打的能耐！练到你们闭着眼，都能把这铁王八开得比驴车还稳！把炮打得比神枪手还准！练到你们能替柱子他们，替所有牺牲的兄弟，把这血债！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是！团长！”三人齐声应诺，声音斩钉截铁。
训练，在肃穆而悲壮的气氛中立刻展开。没有新装备，就用最笨的办法。几个新驾驶员围着壹号车打转，魏大勇指着复杂的操纵杆和踏板，唾沫横飞：
“这个！方向盘！管方向！脚下三个板板！最左边离合！踩下去才能换挡！中间刹车！右边油门！记住！油门不是踩到底就跑得快！是催它跑！要稳！要匀！”
新炮手则站在用木架子和铁管搭成的简易炮术模拟器前，在二牛的吼声和秒表的滴答声中，一遍遍地练习着短停瞄准、追踪移动目标（由战士拉动木靶）：
“快！快！稳住！鬼子坦克比你快！手要稳！心要定！”
新装填手更是辛苦，一遍遍重复着举起沉重的训练弹（沙袋填充），塞入模拟炮膛的动作，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汗水浸透了军装。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汗水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没有抱怨，只有沉默的坚持和眼中燃烧的火焰。他们知道，自己承载的，是逝去战友的遗志，是铁甲洪流未来的脊梁。
原日军守备队司令部，如今成了新一团的指挥中枢。一间相对完好的房间里，油灯的光芒照亮了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赵刚眉头紧锁，眼镜片上反射着跳跃的灯火。李云龙坐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把缴获的鬼子尉官刀。
“老李，你看这个。”赵刚将一份文件推到李云龙面前。那是一本巴掌大小、浸染着暗褐色血迹（显然是从某个鬼子军官尸体上搜出的）的密码本。纸张边缘卷曲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文假名和数字组合，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简笔画地图。
“这是从那个被和尚轰碎的九七式坦克车长身上找到的。不是普通的军事密码本。”赵刚的声音带着凝重，“里面夹杂着很多商业电文代码和地名代号…你看这里，”他指着密码本中间一页，上面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特殊符号，旁边标注着“樱”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坐标。“这个‘樱’字，反复出现，指向的位置…似乎都在太原周边，但非常模糊。”
李云龙放下军刀，拿起密码本，眯着眼看着那鬼画符般的符号和坐标，眉头拧成了疙瘩：“山本一木…这老鬼子果然有后手！他娘的，‘樱’？是个人？还是个地方？还是他们搞什么鬼行动的代号？”
“还有这个，”赵刚又递过几张烧焦了一角的电报纸，“这是在司令部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没烧干净。上面的日期…是咱们攻城前一天！收报地址是太原，但署名是‘北原商社’！内容是用商业密语写的，大意是‘货物己备齐，樱花盛开时启运’。”
“樱花盛开时…”李云龙咀嚼着这句话，眼神陡然锐利如刀，“春天？现在才深秋！鬼子在谋划开春后的大动作？‘货物’…是什么？武器？粮食？还是…人？”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山本这条毒蛇，虽然被咱们敲断了毒牙，但他临死前吐出的信子，比毒液还毒！这‘樱’，这‘货物’，肯定不是好东西！”
他停下脚步，看向赵刚，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光芒：“老赵！这事交给你！组织最可靠的人手！专门研究这本鬼画符！把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给老子抠明白了！特别是这个‘樱’字！还有，立刻派人，想办法混进太原城！给老子查清楚这个‘北原商社’的底细！看看它到底是卖布的，还是卖人命的！”
“明白！”赵刚重重点头，小心地收起密码本和电报纸，“这可能是条大鱼！山本一木留给咱们的‘遗产’，恐怕比他带来的坦克更危险！”
李云龙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和未散的硝烟味吹了进来。远处，老王头那边的拆卸现场依旧灯火通明，叮当声不绝于耳；训练场上，新兵们摸黑加练的身影在月光下晃动；城内，赵刚组织的巡逻队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
余烬中，新的力量在顽强生长。但山本留下的阴影，如同这秋夜的寒意，悄然渗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己经悄然打响。平安县城这方铁砧，在承受了重锤的轰击后，正孕育着新的锋芒，也警惕着更深的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