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像细密的针尖,无情地砸在夏安安身上,早己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她浑身滚烫,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水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眼前的世界旋转、模糊,只剩下雨幕和脚下冰冷湿滑的地面。一个趔趄,她几乎要栽倒在水洼里。
就在这时,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失重感让她眩晕更甚,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却撞进一个坚实滚烫的胸膛。熟悉的、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怀抱,此刻却像一个避风港,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傅…寒州?”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像被砂纸磨过,几乎淹没在雨声中。
傅寒州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极紧,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眼神却沉得吓人。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脚下的积水被踩得飞溅,每一步都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易察觉的焦灼。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尽量为她遮挡风雨。
夏安安的头无力地靠在他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他微凉的皮肤上。高烧像一场混乱的梦境席卷了她,理智的堤坝彻底溃散。
“好冷…”她在他怀里瑟缩着,牙齿打着颤,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更深地钻去,“…别走…”
傅寒州脚步顿了一下,喉结滚动。
“妈妈…药好苦…”她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回到了儿时生病的光景,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我要小熊…小熊陪我…”
傅寒州的眉心拧得更紧。
“傅寒州…大坏蛋…”她忽然又嘟囔起来,烧得糊涂的脑子逻辑混乱,“…蛋糕…草莓蛋糕…被你藏起来了…还我…” 声音带着孩子气的控诉,仿佛在梦里和他争抢着什么。
“骗子…说好…不凶我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梦呓,又像是委屈的控诉,眼角似乎有滚烫的湿意混着雨水滑落,“…冷…好冷…”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是儿时的记忆碎片,一会儿是模糊不清的抱怨,一会儿又像在寻求安慰。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小锤子,敲在傅寒州的心上。他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绷紧,步伐却越发沉稳快速,只想快点将她带离这冰冷的雨幕。
终于回到灯火通明的家中。傅寒州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柔软的沙发上,湿透的外套被迅速剥落,裹上厚实温暖的毛毯。他单膝跪地,用干燥温热的毛巾擦拭她湿漉漉的头发和冰冷的脸颊。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笨拙和极致的耐心。
夏安安依旧深陷在高温的迷障里,不安地扭动,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呓语:“…小熊…我的…别抢…”
傅寒州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伸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轻柔。
“闭嘴。”他低声命令,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话,远没有平日的冷硬,反而像是某种无力的安抚,“再乱跑出去淋雨,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而,此刻的夏安安什么也听不见。她只觉得那拂过额头的触感带着奇异的安心感,让她在混沌的痛苦中,本能地追逐着那一点点凉意,喃喃着模糊不清的音节,沉入了更深也更混乱的梦境之中。傅寒州看着她在毯子里缩成小小一团,眉头紧锁,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起身去拿退烧药和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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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夏安安。身体深处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喉咙干涸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意识沉沉浮浮,偶尔能感觉到额头上传来一阵短暂而舒适的凉意,很快又被滚烫的高热吞噬。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焦灼。
“…水…” 她无意识地呻吟,干裂的嘴唇翕动。
下一刻,一股清冽的甘泉小心翼翼地润湿了她的唇瓣。她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本能地张开嘴,贪婪地汲取着。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入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救赎般的舒缓。她能感觉到一只宽大而稳定的手托着她的后颈,动作带着一种她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过的、近乎笨拙的轻柔。
“张嘴。” 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奇异地没有平日的冷硬。
夏安安迷迷糊糊地顺从。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她下意识地皱眉抗拒,想要扭头。
“咽下去。” 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别吐。”
药片的苦涩让她混沌的意识挣扎着上浮了一些。紧接着,又是一勺温水送到唇边,温柔地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味道。那只托着她后颈的手没有松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被耐心地喂完了水和药,然后被轻柔地放回柔软的枕头上。额头上再次覆上冰凉的毛巾,那短暂的舒适让她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再次沉入了昏沉的黑暗。
这一次,黑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身体的滚烫似乎也退去了一些,沉重的枷锁稍稍松动。
不知过了多久,夏安安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刺眼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适应。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冽雪松和消毒药水的混合气味。
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冰冷的雨、沉重的头、邻居张阿姨的话、妈妈惊恐的脸、撕裂的全家福、决绝的奔跑…心脏猛地一缩,尖锐的痛楚让她瞬间清醒。
“醒了?” 低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夏安安猛地转头,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傅寒州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高大的身影在暖黄的落地灯光下显得有些沉默。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家居服,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却依旧带着一种难以靠近的气场。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显然己经守了很久。
“傅…傅先生?”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怎么会在这里?在他家里?
“嗯。” 傅寒州放下书,站起身。他没有多问,只是走到桌边,端起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把粥喝了。”
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不容置喙。夏安安看着他走近,那碗温热的白粥散发出淡淡的米香,勾起了她空荡胃袋的抗议。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酸软无力。
傅寒州皱了皱眉,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伸出手臂,有力的臂膀穿过她的后背和膝弯,将她扶坐起来,在她身后塞好靠枕。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但足够有效。整个过程,他刻意避开了与她的视线接触。
夏安安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看着他将粥碗递到自己面前。碗壁温热,熨贴着她冰凉的指尖。她低垂着眼睫,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米粥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种久违的、暖融融的舒适感,一点点驱散着身体的寒冷和疲惫。这简单的食物,在此刻却像救命的稻草,让她冰冷的西肢百骸都似乎活过来了一些。
一碗粥喝了大半,胃里有了暖意,身体也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放下勺子,手指无意识地着温热的碗沿,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谢谢…” 她终于抬起头,声音依旧低哑,但清晰了许多。这句感谢包含了太多:谢谢他在雨中的援手,谢谢他把她带回来,谢谢他笨拙却有效的照顾,谢谢这碗热粥。她看着傅寒州,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窘迫,也有深不见底的悲伤。
傅寒州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空碗放在床头柜上。他重新坐回沙发里,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似乎在等她接下来的话,又似乎只是单纯地看着。
短暂的沉默后,夏安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被子上的手,指甲因为之前的用力奔跑和撕扯照片而有些破损。那些被压抑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没有家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傅寒州的目光倏地一凝,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夏安安没有抬头,泪水无声地从眼眶滚落,滴在素色的被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却又掩藏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迷茫。
“我不是妈妈的孩子…我是领养的。”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二十多年…他们骗了我二十多年…就在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没人要的替代品。” “替代品”三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弃。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傅寒州,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破碎的光和深不见底的痛楚,像一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小兽。
“我跑出来了…撕了照片…我不知道该去哪…”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身体微微颤抖,“傅先生,谢谢你…但我好像…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肩膀垮塌下去,将脸深深埋进手掌心,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瘦弱的肩膀在温暖的灯光下无助地耸动着,那碗热粥带来的暖意,似乎瞬间被这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吞噬殆尽。
傅寒州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蜷缩在床上哭泣的、小小的身影,看着她毫不设防地袒露着内心最深的伤口和脆弱。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和他自己沉缓的呼吸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是震惊?是了然?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守着这一隅小小的、绝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