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旷野是名副其实的“白骨原”,灰白色的碎骨渣如同厚雪般覆盖着黑色冻土,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轻响,其间偶尔可见半掩的巨大头骨或折断的腿骨立柱,无言诉说着沉寂的过往。城中道路狭窄而歪斜,两旁参差错落地立着用骸骨搭建的低矮屋舍,屋顶铺着不知名的、闪烁着暗沉光泽的黑色苔藓,弥漫在空气中的并非寻常尘埃,而是一种带着淡淡硫磺气息的骨粉颗粒,吸入鼻腔,带着一种干涩的阴寒。
城内景象比城外更为凄惶。冥界,资源本来就极度匮乏,修行对于大多数底层魂灵而言,是一场漫长而无望的挣扎。如同阳间的芸芸众生,这里的居民也是形形色色:有形体凝聚、气息晦涩的老鬼蹒跚而行;有形态诡异、肢体扭曲的低等妖物在角落里啃噬着稀薄的阴气;也有面目模糊的游魂随风飘荡,仿佛随时会散掉。但更多的,是城墙根下、阴暗巷尾里,那一簇簇蜷缩的身影——冥界的乞丐。
他们的“形”态各异:有的是未能完全化形的半透明怨灵,身躯时凝时散;有的勉强维持着人形却肢体残缺,布满裂痕;有的干脆就是一团覆盖着破布、勉强凝聚出五官轮廓的黑色气旋。缺衣少食尚在其次,冥界众生赖以维系的精纯阴气、用于维持形体或提升修为的阴灵石、魂晶等资源,更是稀罕之物。尤其是对那些造化之下侥幸开启灵智或初步化形的弱小存在而言,维持自身形态不散己是万难,遑论精进?而鬼物修行,先天便比人类艰难,所需耗费的资源往往数倍甚至数十倍于后者,这仿佛是此界冥冥中的规则压制,让无数存在永远沉沦在挣扎求存的最底层。因此,阴寒的城墙根下,那一双双或空洞、或渴求、或绝望的眼眸,比阳间的繁华闹市更令人心悸。
就在城门口不远处最深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倚着冰冷刺骨的骨墙坐着。那是一个“老婆婆”,或者说,是一个维持着老妪形态的鬼修。她的穿着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百衲衣(大抵是生前执念所化),灰白的头发稀疏枯槁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覆盖着深灰的死气皱纹,唯有一双眼窝深陷,偶尔转动时,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碧绿魂火,证明她还“活”着。一只布满龟裂痕迹、缺了口的粗瓷陶碗摆在她布满暗沉斑纹的枯槁鬼手前,碗底空空,盛着与周遭无异的、带着硫磺味的骨粉灰尘。
倾城雪几乎是贴着墙根走,试图将自己深深藏匿在斗篷的阴影里。她小巧的身体裹在朴素的灰布衣物中,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凄苦,一双原本应该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晶莹却沉重的泪滴,随时可能滚落。从踏入颧骨城开始,确切地说,是在白骨原跋涉的这段路上,那种牵系着她神魂核心、曾无比清晰温暖的感觉——属于正哥哥的感应——正在以无可挽回的速度急剧衰减、消逝。
距离越近,感应越弱。
这绝不寻常!
如同维系生命的暖流被人强行抽走,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稚嫩的心脏,越收越紧。无数次徒劳地内视、感应,换来的只有更加冰冷的虚无。她无声地哭泣着,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晶莹的泪珠无声滚落,打在坚硬的骨质路面上,瞬间凝成小小的、灰白色的霜晶。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压抑的呜咽,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冰冷的针毡上跳动。
心,真的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挖走了。
痛,尖锐、冰冷、蔓延全身的痛。
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依靠的恐慌,更是因为在感应中断前那最后一刹那传递来的惊悸与危机感!那绝非普通的失散或困境!是什么力量能如此凶猛地斩断她与正哥哥的联系?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想到那双温柔的眼眸此刻可能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甚至…湮灭…倾城雪只觉得骨髓深处都在结冰。绝望如同厚重的淤泥,一层层将她淹没,冰冷而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正哥哥?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反复噬咬着她的心神。愤怒随之点燃,在无边绝望的冰原上燎原。那股怒火炽热又冰冷,烧灼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恨!恨着剥夺正哥哥的力量!恨这漠然的冥土!恨自己的弱小与无力!
就在这冰与火交织的剧痛中,她猛地抬起头,撞上那城墙角下老妪空洞又似有若无的眼神。那眼神麻木、混沌,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她混乱的心湖上。同是天涯沦落之“鬼”,自己为失去了挚爱痛不欲生,眼前这老妪呢?是否也经历着比死更冷的绝望?是否也在这无尽的煎熬中苦熬?一股无法言喻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巨大悲悯,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房。
倾城雪几乎是凭着本能蹒跚地走了过去。她的小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腰间一个小小的、同样用粗布缝成的旧乾坤袋——这是正哥哥在她“苏醒”后不久给她的,里面装着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她无视了自身稀薄到即将维持不住形体的鬼气消耗,无比珍重地将手探入袋中。
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摸索,都仿佛在触摸嬴正残留的温度。她将里面的东西一把一把地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放进那只冰冷缺口的破碗里——那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阴灵石,呈现着幽暗的玄黑色泽,形状极不规则,许多还带着崩口的裂痕,表面异常粗糙。这些阴灵石,品阶极其低下,甚至不少是开采时碎裂的边角料,内蕴的阴气也淡薄得可怜。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每一块灵石的表面,都光滑得异常!非但没有沾染半丝骨尘或灰土,甚至在跳动的幽绿磷火映照下,泛出一种被反复才会形成的、内敛温润的光泽。洁净得过分!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某种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珍贵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