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晨光染着蜜色,阿元正踮脚整理雪人脖子上那条褪色的红围巾。
指尖触到粗粝的毛线,一股极淡的、清苦又微甜的草木气息倏地钻进小鼻子。他动作猛地顿住,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
“福伯!”阿元扭过头,小脸满是惊奇,“红围巾……有娘的味道!”
福伯正叠着衣裳,闻言手一抖,叠好的细棉布小袄散落在地。他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那条围巾——那是夫人清婉的遗物,锁在樟木箱底多年,又围在雪人脖子上好些天了,药香早该散尽了才对!
“小少爷……”福伯声音发颤,“你、你闻到了什么?”
“苦苦的,又甜甜的,”阿元把小脸埋进围巾里,深深吸了口气,像只确认巢穴的小兽,“像……像破庙下雨时,墙根长的草草!阿元生病时,梦里也有这个味道!”
墙根的草?药草!福伯如遭雷击。
夫人清婉出身杏林世家,嫁入帅府后仍亲手为大帅调制安神药囊,用的正是独门配伍的草药!
这味道,除了贴身伺候的自己,连大帅都未必记得如此清晰!阿元他……
“福伯?”阿元见老人僵立不动,有些不安地拽了拽他衣角。
福伯猛地回神,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枯瘦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阿元柔软的发顶:“小少爷鼻子真灵……这味道,是……是夫人从前喜欢的药草香。”
帅府后园,梅林寂寂。清婉的衣冠冢前,新雪覆盖着青石板。顾沉舟一身玄色长衫,肩头落着薄雪。
他静立碑前,手中着那枚从不离身的羊脂白玉平安扣——另一枚,此刻正贴在阿元温热的胸口。
“清婉,”他低语,声音沉哑,“府里……来了个孩子。眼睛亮得像寒星,固执起来,抿着嘴的模样……”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像极了你。”
寒风卷起雪沫,掠过他冷硬的侧脸。他俯身,将一束还带着霜露的白梅轻轻放在碑前。这是清婉最爱的花。
“阿元……”他念着这个名字,深邃眼底翻涌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痛楚的温柔,“若你还在……”
“爹——!”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喘息的呼喊穿透梅林寂静。顾沉舟骤然转身。
只见阿元像只雪地里撒欢的小鹿,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来,小脸红扑扑的,额发被汗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跑得太急,在雪滑的青石板上一个趔趄,眼看要摔。
顾沉舟身形微动掠至跟前,大手稳稳托住阿元小小的腋下。
“莽撞。”声音带着惯常的冷硬,托着孩子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阿元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小手却献宝似的举起攥了一路的东西——正是那枚被小帕子仔细包好的、最大最的核桃仁。
“给爹!”阿元仰着小脸,大眼睛亮得惊人,映着雪光,“阿元剥的!可香啦!爹吃了就不难过了!”
核桃仁躺在孩子小小的掌心,边缘被他攥得有些发亮。
顾沉舟看着这瓣承载着赤子之心的坚果,又看看墓碑上清婉温婉的名字,一股从未有过的、汹涌的酸涩猛地撞上心口。
他沉默着,没有去接,却俯身将阿元整个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坚实的手臂上。
视野骤然拔高,冰冷的墓碑近在眼前。、阿元好奇地打量着石碑上深刻的名字——“顾门柳氏清婉之位”。他伸出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婉”字。
“爹,”阿元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和奇异的笃定,“娘亲的名字……真好听。阿元喜欢。”
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凉石碑的刹那,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刺入阿元脑海!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炸开!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弥漫在昏暗的屋子里。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柔的手,正将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喂到自己嘴边。视线模糊摇晃,只能看到那女子月白色旗袍的盘扣,和袖口一抹若隐若现的青蛇!一条栩栩如生的青蛇绣纹!
“阿元乖……喝了药……就不疼了……”女子声音温柔得让人想落泪,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化不开的忧虑。那苦涩的药味,竟与红围巾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画面陡转!风雪呼啸的破庙!刺骨的寒冷!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恐惧:“小少爷!快跑!千万别回头!有人要抓你娘!要抓你啊!”
——最后是刺耳的刹车声!炫目的车灯撕裂黑暗!巨大的撞击声!女人凄厉绝望的呼喊:“阿元——!”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抛起,又重重摔落……剧痛淹没一切前,眼角余光只瞥见一双穿着锃亮军靴的脚,靴帮上,赫然沾着一点暗红如血的花瓣泥渍……樱花!
“啊——!”阿元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小身体在顾沉舟怀里猛地剧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手中那瓣核桃仁脱手飞出,滚落在雪地里。
他双手死死抱住脑袋,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额角滚落。
“阿元!”顾沉舟心头巨震,手臂瞬间收拢,将孩子颤抖的身体紧紧护在怀中,“怎么了?告诉爹!”
“娘……娘亲……”阿元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小手指着墓碑,又死死抓住顾沉舟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袖口……有青蛇!药……好苦!婆婆……叫阿元……跑!快跑!车……车撞过来了!好多血!娘亲……娘亲喊阿元!坏人……坏人有樱花!靴子上……有樱花!”他语无伦次,颠三倒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顾沉舟的心脏!
青蛇绣纹!苦药!陈婆婆!樱花!靴子上的花瓣泥渍!
这些破碎的词语,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条名为“真相”的线瞬间串起!顾沉舟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清婉!他的清婉!当年那场夺走她生命的“意外车祸”……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目标是清婉,更是他们两岁的孩子——阿元!
而凶手,带着樱花的标记!
孩子没死,那他当时看到孩子的尸体,是假的?
孩子还活着,那清婉还活着吗?
“福伯——!”顾沉舟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兽,瞬间撕裂了梅林的死寂!他抱着怀中因巨大刺激而昏厥过去的阿元,双目赤红。
帅府书房,气氛凝重如铁。阿元被安置在内间暖榻上,军医刚施了针,孩子苍白的小脸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也时不时惊悸抽搐。
福伯守在一旁,老泪纵横,枯瘦的手紧紧握着阿元冰凉的小手。
外间,顾沉舟如同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书案上摊着几张泛黄的旧照片——那是清婉为数不多的遗物。
其中一张,是她少女时代在自家药圃的留影,月白衫子的袖口,一条用青绿色丝线绣成的、灵动又带着一丝隐秘锐利的青蛇纹样,清晰可见!
“青蛇……”顾沉舟的指腹重重碾过照片上的绣纹,声音嘶哑,“原来……这才是你的代号。”
当年他只知清婉出身杏林,性情坚韧,却不知她竟在嫁入帅府前,是军统最隐秘的王牌特工之一,代号“青蛇”!她潜伏在他身边,是任务,还是……情之所至?那场致命的相遇,究竟是阴谋的开始,还是命运残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