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迈开脚步,锃亮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绷紧的鼓面上,敲打着无形的杀伐之音。
他走向那扇月洞门,走向那即将揭开的、隐藏在忠厚老迈面具下的毒牙。
姜伯的房间狭小而整洁,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膏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
一盏如豆的油灯放在靠窗的旧木桌上,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隅。
靠墙一张硬板床,被褥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墙角堆着些园艺工具,一把豁了口的旧铁锹斜倚着。
此刻,姜伯正佝偻着背坐在床边一张小竹凳上,枯瘦的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慢吞吞地磨着一把修剪花枝的小剪刀。
磨刀石摩擦着铁器,发出单调刺耳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姜伯动作顿住,浑浊的老眼茫然地抬起,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
他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与疲惫,眼神里只有被惊扰的困惑和一丝卑微的惶恐。
“大……大帅?”他放下磨刀石和剪刀,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行礼,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
顾沉舟没有进门,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彻底隔绝。他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这间一览无余的陋室——床底、桌下、墙角那堆工具……没有任何能藏匿精密机关或传递情报的痕迹。
周勉紧跟着进来,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而专业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的视线在姜伯那双沾着新鲜泥点、磨损严重的旧布鞋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姜伯,”顾沉舟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重压,“今日午后,暖阁天花塌了。”
姜伯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瞬间褪尽血色,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塌……塌了?老天爷!小少爷们……小少爷们可伤着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下摆,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摇晃,几乎要从竹凳上跌下来。
“惊着了。”顾沉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姜伯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塌陷处,发现了这个。”他微微侧身。
周勉上前一步,摊开掌心。那枚造型诡异的黑色金属蜘蛛,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反射着幽冷而狰狞的光泽。背部的樱花刻痕,如同恶魔的徽记。
姜伯的目光接触到那枚蜘蛛,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惧的抽气声,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连人带凳“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妖……妖怪!东洋妖怪!”姜伯瘫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利扭曲,“不是我!大帅!不是我放的!老奴……老奴只是磨剪刀……什么都不知道啊!求大帅明鉴!求大帅明鉴啊!”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额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便红肿一片。
他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剧烈,几乎要冲破这狭小的空间。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对某种可怕事物的本能畏惧,绝非伪装。
顾沉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勉也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着地上抖成一团的老者。这反应……太过激烈,反而显得异常。
“谁来过?”顾沉舟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不再只针对姜伯,“谁动过你房里的东西?尤其是……对着后巷的窗。”
姜伯的磕头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涕泪模糊、布满惊惧的脸,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混乱,努力地回想:“窗……窗?没……没人来过啊大帅……老奴一首在这磨剪刀……”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模糊的光,“晌午……晌午那会儿,老奴去灶房讨了碗热水喝……门……门好像没闩严实……就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啊大帅!”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
线索似乎断了。姜伯的惊恐不似作伪,他的房间也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那枚致命的“樱花蜘蛛”,就像凭空出现在暖阁夹层。
顾沉舟沉默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地上颤抖的姜伯完全笼罩。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膏的辛涩、老人恐惧的汗味和铁器冰冷的腥气。周勉的目光如同探针,再次细细扫过房间的每一寸角落——床板下、墙缝里、堆放的农具缝隙……一无所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呜哇——!”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属于孩童的凄厉哭嚎,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破帅府沉沉的暮霭,从暖阁的方向遥遥传来!
是阿元的声音!
顾沉舟和周勉的脸色瞬间剧变!
几乎在哭声响起的同一刹那,一首在地、抖如筛糠的姜伯,浑浊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诡异、难以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光芒,倏然掠过!
这光芒快得如同错觉,瞬间又被更深的恐惧和茫然掩盖。他依旧抱着头,身体因为那声遥远的哭嚎而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嗬嗬声。
顾沉舟甚至没有再看姜伯一眼,高大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转身冲出小屋!玄色大氅在身后翻卷,带起一股冰冷的劲风。
周勉紧随其后,眼神凌厉如刀,临走前狠狠剐了一眼地上蜷缩的身影,留下两名亲卫如同铁塔般堵死了房门。
帅府的回廊在顾沉舟脚下飞速倒退。阿元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魔咒,狠狠攫住他的心脏,每一次泵出的血液都带着冰冷的焦灼。
暖阁的门近在眼前,里面传出福伯惊慌失措的安抚和阿元持续不断的、夹杂着巨大恐惧的哭嚎。
“小少爷!不怕不怕!福伯在!你看,没有妖怪!没有红眼睛!是灯!是琉璃灯反光!……”
顾沉舟猛地推开暖阁的门!
暖阁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恐慌。阿元被福伯紧紧抱在怀里,小身体哭得几乎痉挛,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小小的手指死死指向天花板上那个依旧狰狞的黑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有!福伯骗人!红眼睛!红眼睛在洞里看阿元!亮亮的!像……像小豆子灯笼上的……!呜呜……好可怕……阿元看见了!它盯着阿元!”
福伯急得满头大汗,枯瘦的手不停拍抚着阿元剧烈起伏的小背脊,老脸煞白:“小少爷乖,是灯,是吊灯的光晃了眼……”
小豆子独自蜷缩在远离天花破洞的墙角,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他没有像阿元那样哭喊,但那压抑的、深切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寒气,从他单薄的身体里弥漫出来。
顾沉舟几步冲到阿元身边,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哭得几乎窒息的小家伙从福伯怀里接了过来。那滚烫的、被巨大恐惧浸透的小身体在他怀里颤抖得像风中落叶。
“阿元,”顾沉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穿透恐惧的穿透力,他强迫自己忽略胸腔里翻涌的暴怒,大手稳稳托住阿元的后脑勺,让孩子的眼睛被迫对上自己沉凝如寒潭的目光,“看着爹。告诉爹,红眼睛在哪?”
阿元被父亲那冰冷又带着强大力量的目光定住,哭声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抽噎。他小脸惨白,满是泪痕,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的泪水,颤抖的小手指依旧固执地指向那个黑洞洞的破口:
“在……在上面……洞里……亮亮的……红红的……像……像血……它……它看了阿元一眼……就……就不见了……呜呜……爹……阿元怕……”
红眼睛?血一样的红?在破洞里一闪而逝?
顾沉舟猛地抬头,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狠狠刺向天花板上那片幽深的黑暗!周勉早己再次攀上梯子,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再次刺入夹层,在积满厚厚灰尘的横梁、木椽间反复扫视。
这一次,光柱猛地停在靠近破洞边缘、一根粗大主梁的背面阴影处!
“大帅!”周勉的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森冷和一丝后怕的惊怒,“有东西!”
他极其小心地用特制的长镊子,从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梁木背面,夹出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形似苍蝇的金属造物!那东西的头部,赫然镶嵌着两粒极其微小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红色晶体!
“微型窥镜!”周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红外感光!刚才……它就在‘看’!”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