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散尽,曲江畔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几缕残阳斜斜地映在亭台水榭间。谢道临正欲登车回府,却见卢玦身边的小厮快步走来,恭敬一礼。
“谢公子,我家郎君新得了一幅王右军真迹,想请您移步一观。”
谢道临眉梢微动。王羲之的真迹?这可是连谢家藏书阁都难得一见的珍品。他略一沉吟,想起来崔十二说的'下半场',于是点头应下:“有劳带路。”
小厮引着他穿过曲折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精舍。此处幽静雅致,与方才诗会的热闹截然不同。推门而入,室内熏着淡淡的沉檀香,案几上己备好茶具,卢玦见他进来,微微颔首。
“谢兄。”
谢道临回礼,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屏风后似有一道纤细的影子,静立不动。
——有人。
卢玦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神色如常,只抬手示意:“请坐。”
侍者奉上茶汤,卢玦亲自执壶,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深谙茶道。谢道临接过茶盏,茶香清冽,是上等的顾渚紫笋。
“谢兄今日的诗,很好。”卢玦淡淡道,“‘东山旧隐烟霞远’,用典不着痕迹,倒是让我意外。”
谢道临浅啜一口茶,微笑:“卢兄过誉。”
卢玦不再多言,从一旁的锦匣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本,缓缓展开。
“这是《兰亭集序》的前朝摹本,虽非真迹,但笔意犹存右军神韵。”
谢道临凝神看去,只见绢上墨迹如行云流水,笔锋转折间尽显飘逸。他虽不通书法,却也看得出这字里行间的气韵非凡。
正赏鉴间,屏风后忽然传来极轻的“嗒”一声,似是茶盏轻碰案几的声响。
卢玦却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谢兄以为,这‘之’字笔意如何?”
谢道临心下了然,屏风后的人,多半就是那位与他指腹为婚的卢家女郎。卢玦今日邀他,名为赏字,实则是让妹妹暗中相看。
世家婚约,多是政治联姻,本不需如此迂回。但卢玦这般安排,显然是对妹妹疼惜至极。
他不动声色,顺着卢玦的话点评了几句书法,眼角余光却瞥见屏风下露出一角杏色裙裾,如惊鸿一现,又迅速隐去。
卢玦忽然合上卷轴,语气平淡:“谢兄,家父近日在修订《氏族志》,听闻谢相亦有参与?”
话题转得突兀,却暗藏机锋。《氏族志》是皇帝打压世家的利器,卢家此时提及,显然是在试探谢氏的态度。
谢道临放下茶盏,微微一笑:“祖父近日未曾回府,无从得知此事。”
避其锋芒,以退为进。
卢玦目光深邃,似在衡量他话中真假。片刻后,他忽然抬手击掌,屏风后立刻有侍女捧出一卷画轴。
“谢兄既通诗书,不妨再赏一幅画。”
画轴展开,竟是一幅《雪溪图》,意境清冷孤高,笔法简练至极。
“这是舍妹临摹王摩诘(王维)的小品。”卢玦语气依旧平淡,眼中却闪过一丝骄傲,“她素爱这般冷寂之景。”
谢道临凝视画作,忽然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卢娘子画中有诗,倒是深得王右丞三昧。”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衣袖声,似是有人微微一动。
卢玦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终于收起所有字画,起身送客:“今日多谢谢兄赏脸。”
谢道临拱手告辞,转身时余光扫过屏风。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一截如玉的指尖搭在屏风边缘,又迅速收回。
回府的马车上,谢道临闭目沉思。
今日一会,卢玦的试探、屏风后的身影、那幅清冷孤高的《雪溪图》……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忽然想起漱梅曾说:“范阳卢氏诗风偏冷,不喜浮华。”
如今看来,那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恐怕性子比诗风更冷。
车帘外,暮色渐沉。
马车刚在谢府门前停稳,栖竹便己迎了上来。
“郎君,老太爷半个时辰前派人去了范阳卢氏府上。”她低声道,眼中带着几分了然,“纳采的使者是谢长史,带了一对活雁。”
谢道临脚步一顿。
纳采,古代三书六礼的第一步。
虽然他与卢家女的婚事是谢相早年指腹为婚,但世家的礼数一步都不能少。活雁为礼,取忠贞不渝之意,这是千百年来世家联姻的规矩。
“这么急?”他微微皱眉。
栖竹抿嘴一笑:“卢家小娘子明年及笄,两家自然要早些定下流程。况且……”她压低声音,“近日朝中动作频频,这婚事早定一日,老太爷也能早点安心。”
谢道临默然。
难怪卢玦今日特意安排那一出“赏字”,纳采之礼既己开始,卢家娘子总想先看看自己嫁的是什么人。
书房内,谢道临刚换下外袍,漱梅便捧着书卷进来。
“郎君,这是老太爷命人送来的《仪礼·士昏礼》。”她将书卷展开,指着其中一行,“纳采之后是问名,卢家应该很快会送回小娘子的庚帖。”
谢道临扫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觉得……卢家小娘子如何?”
西婢闻言,动作皆是一顿。
挽兰眨了眨眼:“奴婢怎敢妄议主母?”
谢道临不置可否,自然如此,卢家小娘子是未来的主母,几个奴婢怎么会嚼舌根。
他今日虽未真正见到卢家女,但那幅《雪溪图》的孤冷意境,以及屏风后那一瞬的衣袖声,己足以让他窥见几分她的性情。
夜深人静,谢道临独自站在廊下。
院中梨花落尽,只剩一树新绿。他看着袖中那把诗会用的折扇,忽然觉得命运荒谬——他一个现代人,竟要在这架空大唐,迎娶一位素未谋面的世家才女。
“郎君。”
身后传来漱梅的声音。她披着一件藕荷色薄衫,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
“夜深露重,您该歇了。”
谢道临应下。
世家联姻,三书六礼,一步都不能错。纳采之后是问名。纳吉,再之后是纳征、请期、亲迎……至少还要大半年的光景。
他忽然想起屏风后那一角裙裾。
那位清冷的卢家小娘子,此刻是否也在闺中,听着嬷嬷讲述婚仪的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