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清风拂过,掀起书页作响。
卢玦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哪怕朝廷将五经刻印成册,广为流传,那些千年来世家口耳相传的“微言大义”,那些藏在字缝里的尊卑规矩,寒门又如何能窥得全貌?
“谢兄高见。”卢玦微微颔首,“不过圣上既命重修《五经正义》,我等若再拖延……”
“正该积极推进才是。”谢道临截住他的话头,笑意更深,“不仅要修,还要修得漂亮——用最上等的宣纸,请最精良的刻工,让天下人都看到世家‘体察圣意’的忠心。”
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至于那些不便明言的规矩……自有家学传承。”
卢玦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
“三日后曲江宴,家父邀各世家商议修书事宜。”他将花笺递来,意味深长,“谢兄不妨携此见解赴会。”
谢道临接过花笺,只觉触手生温,竟是掺了金粉的薛涛笺。这般贵重之物,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准备的。
卢家早就在等一个契机。
“定不负所托。”他郑重收下。
有些东西,生来有便有;没有的,穷尽一生也摸不到边。
傍晚回府,谢道临命栖竹备下名帖。
窗外暮色沉沉,最后一缕夕阳照在砚屏的《兰亭图》上,那些衣冠楚楚的名士们,正在流觞曲水间谈笑风生。
而画外的人,永远挤不进这场雅集。
几日后的曲江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谢道临踏入水榭时,己有十数位着深色襕袍的世家家主临水而坐。青玉案上错落摆放着鎏金酒器,侍女们手捧缠枝纹银壶往来其间,恍若从《兰亭图》中走出的景象。
"谢世侄来了。"卢氏家主斜倚凭几,靛青袍角垂落席边,"正说到你注解《春秋》的新见。"
谢道临向众人行礼,目光掠过在座诸公——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算上自己,五姓七望到了六家。
"晚辈妄言,岂敢劳诸位世叔挂齿。"
"贤侄过谦了。"崔司徒捋须轻笑,指节敲了敲案上摊开的《公羊传》,"昭公西年大雨雹,你说《左传》言灾,《公羊》记异,此中差别,恰是春秋笔法精髓。"
水榭外忽然传来丝竹声。谢道临转头望去,见一队乐工正在池畔调试笙箫。他借机执壶为崔司徒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越窑青瓷盏,荡起一圈涟漪。
"《春秋》三传,看似解经,实则立矩。"他声音恰与琵琶泛音相和,"何为可书之灾?何为当记之异?其中分寸,非家学不可得。"
席间倏然一静。几位家主交换着眼色。
这正是他们今日要议的关节——天子下诏重修《五经正义》,表面是统一经义,实则是要分世家释经之权。但若经义注释的最终解释权仍在...
"谢世侄此言,倒让老夫想起一事。"太原王氏的家主忽然开口。他年过五旬却精神矍铄,腰间蹀躞带上悬着吏部鱼符。"去岁铨选,有个寒门举子将'民'字首书,判了'文理纰缪'。"
一阵心领神会的轻笑掠过水面。今上为先祖宗讳,命"民"字需缺笔而书。这等规矩官修典籍不会明载,却是科举场上夺命的暗礁。
谢道临温声道:"王世叔掌吏部铨衡,平判入等者,十之七八皆谙熟'行文三昧'。"
他特意用了世家隐语。所谓"行文三昧",正是那些口耳相传的避讳规矩、用典门道。父亲执掌礼部多年,科举阅卷皆由谢氏门生经手,其中关节,在座诸公心知肚明。
"贤侄那日与犬子论'避讳三昧',老夫甚觉精妙,何不与诸位详解?"卢家家主望向谢道临。
谢道临知道这是在递话头给他。他整了整衣袖,声音清朗如击玉:
"其一,避庙讳御名,此乃纲常;其二,避尊长名讳,此为礼法;其三..."他指尖蘸酒,在案上画了道水痕,"避天地之忌,阴阳之讳,譬如春不言杀,冬不议刑——此乃圣人不语之秘。"
水榭畔柳枝轻摆,惊起池中锦鲤。几位家主不约而同地首起身子。很多避讳,皇帝知道,世家知道,但寒门却依赖私塾口口相传,难以得其全貌。
只是世家诸公,离了凡尘太远,这些只当是常识。经谢道临此番提醒,才发觉这本就是世家隐形的垄断优势。
因为避讳,就像某些规矩。本就不能写在纸面上。
这些内容却偏又难以通过苦读悟出来。更何况,很多宫廷密闱,不可道也。世家子弟耳濡目染,知晓哪些典故会犯了忌讳,而寒门子弟可能要拿命来试。
崔司徒忽然抚掌:"妙哉!此间内容,官修经义不可载,非口授不可得。"
"正是此理。"谢道临顺势取出袖中奏折草稿,"晚辈斗胆拟了修书章程,请诸位世叔过目。"
"好个'以家学补官修'!"奏折巧妙将世家学问体系纳入官方修书流程,表面是尽忠王事,实则暗渡陈仓。
侍女们呈上新酿的桑落酒。谢道临举盏敬道:"晚辈愿与诸位世叔共襄文教,使圣人之道光被寰宇。"
琉璃盏相碰,清响没入潺潺水声。
其余的事情,不必再明言。谢道临看着几位世叔推杯换盏,开始吟诗作赋,仿佛这本就是一场雅集。
众人己经心领神会。
礼部掌科举阅卷,吏部管铨选授官。从经义解读到行文避讳,从书法笔意到判词章法,哪一环不在世家掌控之中?即便寒门得了官刻经书,也不过是窥得皮毛罢了。
暮色渐沉时,卢玦起身亲自执壶为谢道临斟了一杯酒。
“家父盛赞谢兄年少有为。”他将一枚镇纸推过来,“这是前朝陆机用过的‘澄泥玉版’,算是小妹嫁妆的添彩。”
谢道临双手接过,只见镇纸边缘刻着一行小字:“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正是《文赋》名句。
“还请卢兄替某谢世伯厚赐。”
谢道临郑重收下镇纸,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意。
曲江水悠悠东去,映出晚霞的一抹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