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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侍御史那略带审视的一瞥，如微风吹皱的池水，让王允明的眼神稍稍收敛，但也仅仅止于此了。
正如他姓王，对面姓卢，谢道临姓谢，这大唐的柱石之上，规则如同雕琢精致的榫卯，早己由他们这些大族相互嵌定。御史台风闻奏事、纠察百官是职责，但这规矩却是五姓七望交织成的无形罗网。
这等小小的“雅聚”，若无更大变故，实在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五姓七望世代联姻，卢御史那一眼，更多的是一种遇到晚辈的无声招呼——彼此心照不宣。
王允明脸上那刹那的收敛迅速被更加从容随意的笑容取代，他甚至对着卢御史离去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仿佛在对身后寒门说“看，这又何妨？”
随即登上台阶。
王允明对着侍立门前的优雅妇人含笑一点头：“金妈妈，叨扰了，领我们去听风轩吧。”
那妇人显然与他熟识，笑容愈盛：“哎呀，王公子莅临，真是蓬荜生辉！请随妾身来。”目光掠过后面略显局促的寒门士子时，她的笑容依旧得体，却少了那份热络。
一行人在金妈妈的引领下进入莳花阁。一股混合着上好熏香、酒气和脂粉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并不浓烈，反而有种奇特的暖意。与谢道临等人日常出没的顶级宴饮场合相比，这里少了几分庄重威严，却多了几分慵懒随性的奢华与绮丽。
雕梁画栋，纱幔低垂，精美的宫灯散发出柔和而暧昧的光芒。宽阔的中庭隐约传来悠扬的丝竹声与女子娇嗔的清音笑语，却都隔着一层朦胧，仿佛从云端传来。
回廊曲折，时不时有衣饰华美、身段窈窕的女子或引着客人、或自行穿梭，皆步履轻盈，笑容可掬，目光流转间带着刻意的勾魂摄魄，却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那引路的金妈妈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与介绍，边走边说：“诸位公子来得正好，今日阁中几位顶有才情的小娘子都在，尤其是烟罗、映雪二位姑娘，琴棋书画都是顶尖的，更难得性子也好，最喜与诸位饱学公子谈论诗词、品评风月呢。”她这话虽是对着众人说，但那殷切的目光却只稳稳落在王允明和谢道临脸上。
这里是大唐盛世的另一个心脏。
平康坊。表面上声色犬马，内里却盘根错节。那些花枝招展的优妓，正如金妈妈所言，大多并非倚门卖笑之流。她们身属乐籍，身份是官妓，却不会从事单纯皮肉生意，是真正的清倌人。
她们从小被严格教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乃至经史子集皆要涉猎，为的就是能在这权力的边缘地带，用才情与风情充当最好的媒介。
新晋的官吏、怀才的举子想攀附权贵，或需打听门路，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她们的口；世家子弟与高官显贵想联络关系、或显才子风流，这莳花阁内的高雅席面上，三言两语，一曲新词，往往胜过外间无数奔走请托。
她们的居所，便是一个个流动的微型政治沙龙。
赵寒跟在众人后面，脚下踩着的厚厚软毯消弭了所有脚步声，却让他心中更加空落。他偷偷打量着西周。壁上的字画，一看便是名家手笔；案几上随意摆放的香炉是纯铜镂空，袅袅升起的香气也非寻常市井所能有；那些往来优妓身上的绫罗绸缎，恐怕抵得上他半年的薪俸。
方才金妈妈口中提到的“才情顶尖”，更让他手心微微冒汗。他寒窗苦读，也算满腹经纶，可到了这里，听着金妈妈的介绍，看着眼前这奢靡又雅致的景象，他那点引以为傲的书卷气，在眼前这精心培育的“风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果然，甫一进入听风轩，这差异便被放大得更加赤裸。
厅内宽敞雅致，陈设精巧华丽却不流俗。几位早己知晓王谢等贵客将至的优妓早己盛装等候。她们穿着并非暴露艳俗，而是精心搭配的锦缎长裙，发髻高梳，珠翠点缀，妆容精致。
当王允明和谢道临步入时，那些女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暗夜中捕捉到最亮的星光，笑容瞬间绽放，比方才在门外更为热烈真诚数倍。莺声燕语齐涌而来：
“王公子久违了！”
“谢公子安好！”
“听闻谢公子近日改制弘文馆，惠及学子，实在仁厚呢！”
几位姿容才艺最拔尖的优妓如飞燕般迎上，自然而然地就簇拥在王允明和谢道临身侧，奉茶、斟酒、布果，动作娴熟优雅，眼神里满含倾慕与欣喜的娇媚，不着痕迹地占据着最近的位置，言谈间不仅仪态万方，言语也极有分寸，话题围绕的正是王允明爱谈的豪奢雅事与谢道临掌管的科举文教，竟都能接得上话。
她们目光灼灼，显然这两位在她们看来，是真正有机会改变她们命运的金主与良配。
反观赵寒等几个寒门学子，待遇便截然不同。他们被安置在偏外侧的席位上，并非主宾座次。
虽也有容貌秀丽的小丫鬟斟上了茶水，态度也还算客气，但那笑容是训练出来的礼貌，带着一丝“任务性”的疏离。并无顶尖的优妓主动上前招呼攀谈，似乎她们的目光根本不曾落在这些穿着朴素、举止拘谨的青年身上。
偶尔有靠边些、姿容稍逊的妓子似乎想靠近，但也只是倒酒添茶，然后便侍立一旁，眼中并无太多主动交流的欲望。
对这些乐籍女子而言，清高且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如谢、王是值得卖力博取一线之机的上上之选；而眼前这些连服饰都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穷书生，既无财力替她们赎身，更无权势替她们脱籍，即便再饱读诗书，此刻也显得如此“无用”，激不起多少热情去周旋。
一个端着精致果盘的侍女经过赵寒身边，大概见他双手无措地放在膝上，便顺手将果盘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赵寒忙不迭地想去帮把手，手伸出却差点撞翻果盘，引来侍女一声极轻的惊呼和旁边某位优妓眼角余光中一丝微带讶然的笑意。
赵寒慌忙收回手，只觉得手心和后背都开始冒汗。盘中晶莹剔透的葡萄和切好的蜜瓜，色泽，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耳边听着隔了几张桌子处，谢道临身边那位唤作“映雪”的顶尖优妓，正用温润如珠玉的声音说着什么：“谢公子改制文章立意高远，映雪前日习字时尝试揣摩，只是笔力终究差得太远”，话语中真诚的仰慕几乎要溢出来。而他自己，坐在这里，像一个误入华美戏台的木偶，手足无措。
王允明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拘谨与尴尬，他斜倚着凭几，接过身旁优妓递来的美酒，朗声笑道：“今日为谢兄改制科举，也为结交诸位弘文馆未来的栋梁，当浮一大白！诸位姑娘也莫要拘束，随意便是。”
他笑意盎然地扫视全场，又似无意地转向谢道临，“谢兄，你说是不是？这莳花阁里虽无弘文馆的清雅，却也别有一番人间烟火趣。你那位‘映雪’姑娘的琴艺冠绝京师，不若让她弹奏一曲，正好也让诸位同窗听听？”
谢道临依旧保持着温和得体的笑容，他轻呷了一口杯中美酒，酒味醇厚甘冽。他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王允明隐含期待的试探，优妓们不加掩饰的热切，以及……赵寒等人努力掩饰却藏不住的窘迫与难堪。
这“惠及寒门”的改制，在这片金粉绮罗堆砌的风雅地里，显得有些讽刺。他放下酒杯，对着身侧的映雪微微颔首，温声道：“既然允明兄说了，那便有劳映雪姑娘了。”
随即，他看向角落，语气如常地补充了一句：“诸位也请放松些，此处虽有别于弘文馆肃穆，却也是品评‘雅音’之所。”
映雪款款起身，美目中喜色更浓，柔声道：“能为谢公子、王公子及诸位才子奏上一曲，是映雪的福分。”很快，一架七弦琴被侍者小心地抬入。
角落里，赵寒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紧。他看着那位众星捧月的谢学士，听着他那温和似无身份区别的话语，却切实感受着周遭无处不在的厚壁障。
他只是努力挺首了背脊，将自己那破旧的儒袍袖口再往里收一点，再收一点。
随着映雪纤指轻拨，第一个清越的琴音流淌出来，瞬间盖过了所有的低语与喧嚣。这厅堂之内，以琴声为界，似乎愈发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