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偏殿内,墨香微凝。谢道临笔下如行云流水,沉静肃穆的字句跃然纸上。那些歌颂圣德、盛赞改制、感怀天子“拔擢寒微”的华丽辞章,在他笔端流淌得极其顺畅。
这本就不难。
他推动的所谓“改制”,其核心便是将寒门仕进的通道限制在“杂科”之中,既安抚了寒微之心,避免了底层淤塞爆发,更完美守护了世家把持中枢要津的根本利益,维系了那套精细而严密的门阀等级壁垒——这才是冰山之下的庞然基座。
祭文所要颂扬的表象“圣德”与他实际捍卫的深层利益,在此刻的延英殿内达成了奇妙的和谐。
他一气呵成,字字珠玑。无论是文采的华美、典故的契合,还是对“天意民心”的揣摩与附会,都精准无比地踩在皇帝期待的点上。
搁下笔时,墨迹未干,清俊有力的文字在澄心堂纸上闪烁着内敛的光泽。
内侍恭敬地将呈上。御案后的皇帝李景元接过细看,手指缓缓划过字里行间。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少顷,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抬眼看向谢道临,目光温煦:
“谢卿笔力雄健,思虑深远!此番祭文,辞采斐然,立意高绝,将改制之功、朕之忧劳寒微之心尽述无遗,更通契天道,甚合朕意。好,甚好!” 皇帝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松快,显然极为满意。
他放下纸页,微微颔首。这满意,既为这锦绣文章,更为字句背后传递出的清晰无误的政治信号——谢道临对这场“颂圣”任务的欣然接受,对他所代表的势力暂时“归顺”于皇权意志的姿态。
“卿年岁虽轻,然明事理,知进退,实乃股肱之臣。修著五经,厘正文统;变革科考,为国开贤路;今又以绝世之才为祭天润色鸿业……朕心甚慰。”
皇帝的褒奖毫不吝啬,每一句话都将其功业与天子意志牢牢绑在一起,既是肯定,也是无形的定位与束缚。
他略一抬手,侍立在侧的那位老宦官立刻会意。趋步上前,声音清亮而充满仪式感:
“陛下有旨:赐弘文馆学士谢道临,御库上等绫绢五十匹,蜀锦十端,贡墨一匣,以酬其撰拟祭文、辅弼朝纲之功。钦此!”
“臣谢道临,叩谢陛下隆恩!” 谢道临躬身行礼谢恩。殿内光影流转,映照着他垂首行礼时一丝不苟的姿态。
那些赏赐,无论是绫绢锦缎还是名贵贡墨,皆是御库珍品,价值不菲。但对于世家子弟,赏赐本身的物质意义己退居次席,它更是一个象征——天子对其今日“表现”认可的金色勋章,也是将其更进一步纳入视线关注、明确标示其“有用”的标识。
内侍将象征赏赐的黄绫礼单恭敬递给谢道临。皇帝李景元看着他接过,复又抬了抬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渐沉的暮色,温和地道:“时候不早,谢卿辛苦,早些回去歇息吧。祭文之事,由太常寺协同礼部最终勘定即可,爱卿不必再费心了。”
“臣遵旨告退。” 谢道临再次深深一礼,低垂的眼帘下,一丝幽光转瞬即逝。
皇帝要的“确认”己经得到,那么执笔者这工具,自然可以暂时退场了,剩余的最终程序,自有那些老成持重的衙门去完成。他的作用,在这场核心的权力展示中,己然完成。
他捧着那份象征恩赏的礼单,沉稳地退出庄严肃穆的延英殿。
殿门外,日头己西沉,天际晕染着深紫与暗金的余晖,将恢弘的宫阙拖曳出沉默的影子。寒风比来时更烈了几分,带着刺骨的锐气,吹动着他官袍的下摆。
黄门侍郎在侧引路。穿行在空旷寂寥的宫巷间,唯有冷硬的青石地砖在脚步下发出单调的回响。
谢府的马车依旧停靠在宫门外,栖竹显然己在此处等候多时,她身上罩了一件厚实的斗篷,小脸冻得有些发白,见到谢道临出来,眼中立刻燃起明亮的神采,快步上前。
“郎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松快。
谢道临将礼单递给她,声音被寒风裹挟,显得格外沉静,“收好。”
栖竹小心接过,仔细卷好收入袖中,随即掀开车帘。暖意和熟悉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坐进车中,隔绝了殿宇的冰冷与呼啸的风声,谢道临才感到一丝来自身体的倦怠缓缓涌上。他放松了背脊,轻轻靠向柔软的靠垫。
车轮碾过石板路,微微摇晃。谢道临阖上眼。
天子的赞赏如同温酒,饮下后暖意是暂时的,其后的冰寒才更为悠长。
这场延英殿的考验,看似圆满结束,他为自己和家族争取到了暂时的安稳与有利位置,更在皇帝面前刷足了信任值。
但这信任并非无条件的恩宠,而是源于他清晰地展示了自身的“可用性”与在当前棋局中的“无害”姿态——一个肯为圣德添彩、为皇权背书、甚至愿意暂时装点门楣利用寒门的、识时务的世家掌舵人。
车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一座不夜城的轮廓。
马车穿行在长街上,碾过落叶与尘土,正平稳而坚定地驶向那座门阀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