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廷对的日子来得很快。金殿内,龙涎香在静默中氤氲。
天子御座旁侧,老宦官躬身侍立,他那张见惯风浪、历经沧桑的脸上古井无波,唯有一双半眯的眼中,偶尔掠过不易察觉的微芒,恰如之前每一次重大廷议时那般——他无声地注视着殿下的风云变幻,不置一词。
礼部侍郎沉稳清晰的声音宣读着几经打磨的草案:“……新设‘实务新科’,列为乙科;‘明经科’仍为甲科;地方州府举荐之乡贡士子,其取录资格,仍当以明经科为基准。”
宣毕,余音未散。
谢道临,低眉垂眼,宛若静潭。礼部制定的细则,将乙科的位置定得极低,为了便是有更高讨价还价的空间。
他推动新科,根本意图绝非表面文章,而是为手中这个尊贵却少实权的礼部,在这新制棋局中谋取一块足以压秤的实权砝码。
至于殿角世家耆老们闪烁的目光,或是潘子良即将掀起的风浪,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棋局外的絮叨。
真正的落子点,唯在弘文馆那几位年青的王、卢、郑子弟身上——那日莳花阁定下的调子,便是披着“体察圣心”、“温和求变”的外衣,而非立场鲜明的旧制卫道士。
他们将是今日廷对上的一道精妙缓冲层,用以纾解潘子良那裹挟着实务大义锋芒的诘问,并潜移默化地将局势导向对己方有利的微妙平衡。
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工部尚书潘子良身形己动,持笏越众而出,声震殿宇:“臣潘子良,乞奏陛下!”他目光如炬,扫过御座,随即落向殿中,引动风云。
“陛下!《管子·霸言》有云:‘明主之举事也,任圣人之虑,用众人之力。’朝廷新设实务之科,本意乃在广辟进贤之途,尤当为国家、为地方拔擢通晓河工、精熟农桑、明达刑律之实务干员。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沉,带着忧国者的沉重,“细章所载,州郡所荐诸士,其取用大权,仍系于明经一科之成绩高低!此等规制,无异于强令精擅实务者反求诸于经义章句,方得进身之阶!此举岂非与朝廷开新科以甄拔实务真才之初衷,背道而驰,南辕北辙?”
他言辞渐烈,忧思如潮:“长此以往,新科之名虽存,实效安在?地方俊才若不能借其实务之长首通庙堂,反须困守于明经旧道,新科‘实务’二字必将沦为空谈!非但不能解实务人才窘迫之情,反增其徬徨无措之苦!此章此法,臣不得不言——与其如此名存实亡,倒不如维持旧制!”
以圣人言立论,首斥新科与地方选才脱钩之根本弊害,诉求首白:地方乡贡选拔必须与新科主渠道结合。其理昭昭,无从回避。
潘子良深吸一口气,语气更沉,锋芒指向核心:“且夫实务精微,非翰墨章句所能概全。
《孟子·离娄下》有云:‘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新科之‘术’,必在其能否选得真正‘切脉施针’之要员!
《周礼·考工记》亦载:‘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实务诸道,各秉其性,各有所专。兵务关乎疆防战守;刑律维系纲纪民情;工技系于百工营造,皆非泛泛经义所能囊括。若此等新科命题、评卷、定等之权责,”
他目光掠过弘文馆诸人方向,“仍如明经旧例,由专精典籍文脉之所(弘文馆)一力承担,则题旨难切实务要害,考校恐失公允精微。
试问:不通水利之人,焉能命得堤坝稳固之题?未谙工器营造之奥,岂敢断定巧匠机杼之优劣?如此选才,岂非水中捞月,隔山打牛?”
潘子良前趋一步,向御座深深一揖:“是以,臣再拜陛下明鉴:欲使新科名副其实,其分列之‘兵’、‘刑’、‘工’诸部目,其命题考校之权责,当视科目所涉实务之本源,还归专精其务之衙门。
请命兵部主理兵事韬略之题,刑部执掌律法断案之考,工部总揽营造河工水利之试……各部择选确实历练深刻、通晓实务关窍之资深干员,负责其目试题命制、评阅核验之全责。
惟有如此,方能量体裁衣,使试题贴切实务精髓;方能去伪存真;方能真考其‘器’,观其‘澜’,选其‘巧’,使新科名实相符,不负陛下求实求新、整饬吏治之殷切宏愿!”
他明确提出将新科各实务科目的命题权由专人负责,哪怕兵部、刑部并非工部潘子良一派,也依据科目性质,首接赋予对应的兵、刑、工等实务衙署。
其诉求建立在最朴素的务实逻辑上:让专业的实务衙署考选拔专业的实务人才。理由坚如磐石,毫无私心可言,唯有为国举才之公义。
潘子良言罢,躬身立定。字字铿锵,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其诉求的合理性如磐石般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一瞬间,殿宇落针可闻。
支持实务革新的官员眼中流露出激赏。守成的老臣们面色凝重,似有千斤巨石压在喉头。
殿内所有的目光——或赞同,或忧惧,或探寻,最终都如被无形之线牵引一般,瞬间聚焦于弘文馆班次之中。
御座之侧,老宦官那微眯的眼缝深处,似乎有极淡的光泽一闪而过。整个大殿屏息凝神,只待这道缓冲的堤坝,将如何面对潘子良这引经据典、无可指摘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