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院新事,贞子的白裙与人间烟火:
贞子搬进西厢房的第三个清晨,是被院子里的煎蛋香弄醒的。
她蜷在新铺的被褥里,鼻尖动了动——那香气混着葱花的鲜,还有点淡淡的油烟味,是她三百年没闻过的活气。被褥是张妈新晒过的,被罩上印着褪色的小熊图案,龙婆说这是乔宝趵小时候盖的,阳光的味道浸在棉布里,暖得像贴在皮肤上的小太阳。
“醒了就出来吃早饭。”苗娜娜的声音隔着窗纸传进来,带着点嚼脆萝卜的咔嚓声。贞子慢吞吞坐起身,白裙的衣角扫过床沿,带起阵极淡的水汽——这是她唯一的执念残留,龙婆说慢慢会散的。她摸了摸床头的青瓷瓶,里面插着两支半开的栀子花,是伽椰子早上送来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香得让人心头发软。
推开房门时,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己摆好了碗筷。张妈正把一盘煎蛋端上来,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袖口沾着点蛋黄,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晃了晃:“新来的丫头,尝尝我的手艺。”煎蛋的边缘焦得金黄,中间的蛋黄颤巍巍的,上面撒着细盐和白胡椒,热气里浮着细小的光尘。
贞子刚坐下,苗娜娜就塞给她个红糖馒头,亮黄色T恤的袖子卷到手肘:“张妈的红糖是后海那边老铺子买的,甜得很!你在井里肯定没吃过——哦对了,你在井里都吃什么?青苔吗?”她话音刚落,就被伽椰子用筷子敲了敲手背,烟霞色襦裙的流苏轻轻扫过桌面。
“别吓着她。”伽椰子给贞子倒了杯豆浆,青花瓷杯沿还留着点温度,“慢慢吃,不够还有。”她今天换了件月白色的交领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步摇换成了支玉兰花簪,晨光落在上面,漾出温润的光。
柳思丝从东厢房走出来时,手里还拿着本戏谱,缂丝旗袍的开衩处露出双绣着缠枝纹的布鞋。“昨儿教你的《思凡》唱词记住了?”她挨着贞子坐下,指尖在戏谱上点了点,“‘小尼姑年方二八’那句,调子要再柔些,像沾了露水的柳叶。”贞子捏着馒头的手紧了紧,嘴里的红糖甜得发腻,却比井里的寒气舒服多了。
饭后的院子像个热闹的戏台。张妈在晾衣绳上晒被单,蓝白格子的布料在风里鼓成小旗子;伽椰子坐在梨花树下绣荷包,丝线在她指间绕成彩虹;苗娜娜追着俊雄抢弹珠,牛仔热裤的裤脚沾了草汁也不管;柳思丝站在葡萄架下吊嗓子,《牡丹亭》的调子缠在藤叶间,连飞过的麻雀都停在檐角听。
贞子蹲在门槛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她试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石板的暖意时,竟没像从前那样冒寒气。“要不要来试试?”伽椰子举着绣花针朝她笑,“绣朵樱花,不难的。”贞子犹豫着走过去,接过针线的瞬间,发现伽椰子的指尖有层薄茧——是常年绣花磨出来的,不像她的手,凉得像块冰。
绣到第三针时,苗娜娜抱着个大西瓜冲过来,热裤口袋里的弹珠滚了一地。“乔宝趵画完画了!”她把西瓜往石桌上一放,拍得瓜皮“砰砰”响,“他说要给贞子画张像,就画你现在这样,白裙子配栀子花,比你那破U盘里的样子好看一百倍!”
乔宝趵举着画板走进来时,松节油的味道混着阳光的香。他给贞子搬来张藤椅,颜料盘里挤着柠檬黄、天空蓝、栀子花白:“别紧张,就坐在这儿就好,看葡萄架就行。”贞子望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发现他眼下的乌青淡了些——听说他前几天总熬夜画那个U盘,苗娜娜为此跟他吵了一架,最后把他的画刀都藏了起来。
画笔在画布上沙沙作响时,柳思丝的唱腔换成了《玉簪记》,伽椰子的荷包绣好了半朵樱花,苗娜娜正和张妈学切西瓜,红瓤的甜水溅在她的亮黄色T恤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贞子的目光从葡萄藤移到自己的白裙,裙摆上不知何时沾了片樱花瓣,是早上伽椰子簪子上掉的,被阳光晒得半干,却没褪色。
“好了。”乔宝趵把画举起来时,夕阳正从后海的方向漫过来,给画布镀了层金边。画里的贞子坐在葡萄架下,白裙上落着樱花瓣,手里捏着没绣完的荷包,眼角眉梢竟带着点笑意,身后的院子热闹得像幅流动的画——晾衣绳上的被单在风里飘,梨树下的绣花绷泛着光,石桌上的西瓜红得像团火。
贞子盯着画里的自己,突然发现那双眼不再是井里的死水,映着的全是宁安院的影子。苗娜娜凑过来看,热裤上的草汁蹭到画布边缘也没在意:“看!我就说你笑起来好看吧!比你那黑黢黢的井好看多了!”伽椰子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西瓜汁,步摇的流苏晃出细碎的光:“以后啊,让乔宝趵多给你画几张,春天画桃花,秋天画桂花,冬天画雪。”
晚饭时,张妈炖的排骨藕汤端上桌,乳白的汤里浮着粉藕块。贞子学着苗娜娜的样子用勺子舀了一勺,藕的糯混着排骨的香在舌尖化开时,她忽然想起柳思丝说的“高光”——原来最暗的阴影里,真的能照进这样暖的光。
夜深时,贞子躺在床上,听着院外胡同里的蝉鸣,还有苗娜娜说梦话的声音(大概又在抢谁的零食)。她摸了摸床头的栀子花,花瓣上的露水己经干了,却留下淡淡的香。窗外的月光透过葡萄叶洒进来,在被单上织成细碎的银网,像三百年前错过的那场雪,终于落在了她的白裙上。
明天,该学唱那支《思凡》了。贞子闭上眼睛时,嘴角悄悄扬起个浅浅的弧度,比井里的涟漪温柔,比后海的水波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