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联军进城之日,说是他全家都自焚殉国,户籍留档处记录,其女儿今年正好18岁。
城破后那几日,城中火光满天,自焚的、全家被洋兵杀了再烧房子的。无所不有。连2000人的王府都烧了,真相是什么,谁人能挖?
哈德里看过前面那些资料,就看中了这艾家。因为这家的女儿,叫艾乌雅。
乌雅? 乌鸦?
哈德里一听这名字的发音,心里就动了。这真的是庆国人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她叫乌雅?”
“对对对。”图南赶紧奉上文书记录。
哈德里心里几乎乐开了花。好,就这个艾家了!
……乌鸦,你知道吗?
?乌鸦此鸟,在德国的文化中,是死亡、孤独、绝望的象征。
因为其黑色羽毛和食腐习性,与战争、死亡强烈关联。这种观念在德语地区与意大利等邻国,都有共通性。??
但是,既然你喜欢这个名字,那你就叫吧。不过,改一个字,叫“乌雅”,更像个女孩儿了。你喜不喜欢?
办公桌上,哈德里拿起钢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了两个汉字。
乌雅。
按他吩咐,图南在两日内需将所有身份文书制作完毕,并在户部留存档案记录。图南岂敢不听。
从今日起,京城里的艾家,在国难时深明大义、举家自焚殉国时,其遗孤、18岁的女儿幸免于难、未死,名叫艾乌雅。
*
这日哈德里回李府时己经很晚了。乌鸦在院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小杏去院外给她拿了个汤婆子暖手,看着姑娘望穿秋水般的样子,怕她身子着凉,还是劝道,“姑娘还是进房吧,天一黑,外面更冷了。”
乌鸦只好进卧房。哈德里没回来,晚膳就先不摆,己经都做好了、在灶间温着呢。她在房中索性开始裁剪。
库房里取的藏蓝色布料,和哈德里的军装颜色一样,这样万一行走坐下时,也看不出来。
小杏小棠在她身边,也帮着扶着布匹、以便于她下剪。小杏更是怕她累着,取她剪刀。
“姑娘歇着,我来。你告诉我从哪处来。”
乌鸦比划着教,小杏剪好了大致的轮廓。忙而不乱。有小杏在,乌鸦都觉得自己轻省了,特别喜欢这小姑娘。
待弄完,两个姑娘就出去了。
她也正要再去院子外看看,哈德里就进来了。
“你回来啦。”女孩表情欣喜地看着他,上前就为他宽衣解带。
哈德里眼睛亮晶晶的,蓝色眸子像月光撒在静静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一看着姑娘,他脸上就不由自主漾起微笑,薄唇一扬咧出个无法测量的弧度。
虽然一进门就很想抱抱亲亲她。但现在衣服没换、手又很凉。
于是他就站着,任她帮自己在军服上解开纽扣腰带地折腾。享受地看着暖烘烘的她,像个小暖炉一样围住自己。空气里还有一种甜丝丝的香味,是乌鸦点的香炉,很清雅好闻。
他还盯着乌鸦的神色看。下午她下轿时的那种难过,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她既没有垂头丧气,也没有情绪低落,在他面前,还是一副小太阳般的笑颜。
这姑娘真是有颗好强大的心脏,遇到事情,哭也会哭,难过也会难过,但是之后,她还是她本来的模样。
这样,就更让人心疼了。
知道长官回来了,小杏她们很有规矩,谁也不再进这间卧房,都等在房门口等传唤。
过一会儿听见乌鸦吩咐传菜,就赶紧去了。正是冬天,菜端过来要走些路,速度要快,否则会凉。
这边哈德里听话地被姑娘换了衣服,穿上家居的棉服。王妈递进来净手的壶中水是热的,他舒舒服服地洗了手和脸,抱着姑娘亲了几下脸蛋,再清清爽爽地坐上饭桌。
外面,仆佣端着菜从厨房鱼贯而来,小棠小杏接着,掀开帘子,把菜一盘盘利索地端进来。
小小的卧房里,有温暖的炭火,有饭菜的香味。就连两个进门服务的小丫鬟,都干干净净的。
就这两个小姑娘,不止姿容相貌很美,身上的衣裳都很靓丽养眼,看着就舒服。唯一的不好就是小脚。在乌鸦手底下,也调理得成了府里的宝贝了。
每次打士兵们跟前过,这些兵都立即立正,目光中都带着惊艳和欣赏。长官的女人他们不敢多瞧,但两个丫头多看看怎么了。尤其是小杏,己经长开了有了姑娘家的样子,也是鹅蛋脸、一双黑漆漆的杏目,还挺的。
但是长官是有令的,不得碰 !
士兵们搔首弄姿,想吸引她们看一眼也没用,两丫头压根不瞧他们。她们一门心思只喜欢姑娘,就跟姑娘在一起、为她做事。
她俩身量匀称,性子也安静,也很懂规矩,从不招哈德里厌恶和烦。此时哈德里默默一笑,真是什么人能教出什么人,她带出来的,就像她。
哈德里想起了家。巴伐利亚的冬天不是特别冷,但降水多。在森林中的城堡之家,冬日夜晚往往下雪,大地总是覆盖上厚厚的积雪,厚度常能到两三米,森林树木都被银装素裹。
从小,他都是一个人住一间,带盥洗室、书房和阳台。外面冰天雪地,城堡石墙厚实、但保温性能差。房间里面很空旷、也大,壁炉在床边的墙壁旁熊熊燃烧着,那也没有这间小卧房暖和。
也没有这里……更像,温馨的家。
若说起来,哈德里刚才骑马回来时,身上是有些冷的。那军服并不贴身保暖,可他不喜欢戴披风。军服是他坚持的形象和外在身份,只要服役一天,他就不愿脱下。
入夜后没有太阳,温度降了很多,风也阴冷,时不时地刮得很大。他并不习惯坐轿子,觉得窝在里面,不如骑马西肢伸展舒服,城里也没什么马车。
他脚上的袜子是乌鸦做的、很厚的一双,军靴里垫了棉垫。全身上下就那双脚最暖和。不过有军用手套,手虽凉、但不冰。
今天出衙门前,己经天黑了,是他回家最晚的一次。
京城可没什么路灯。夜里的路又黑,伸手不见五指,很多地方都看不清,他也走错了一个巷子,又绕着拐出来的。
后来碰到公所的巡捕。他们引路,卫兵打着灯笼,也靠着沿街各家各户门口、那些被安民公所强制要求挂上去的灯笼,才回来的。
他看着那一盏盏灯笼微弱的光芒,就觉得: 若是家家户户都挂起来,照亮黑暗,就不会有人在半夜摔倒、或者迷了路。
他让李特翻译了不少卷宗。之前庆国的朝廷,对“黄赌毒”非常纵容,一个都不禁。
若庆国之民,家家户户都有余钱。每个男子都有正经营生、领了工钱就回家,而不是去赌场挥霍或买了鸦片吸食。
男子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那他们的女人,就有时间收拾好家、教育好孩子。女儿也不会沦落到去做娼妓,也不会像乌鸦那样,被交卖出去,成为奴婢。
也能把街道弄得干干净净的。像德国一样,在道路边种花;里面铺得平整,下雨排水系统通畅,有专人洒扫街道;
没有贫穷,人人都买得起衣服,穿着体面;小孩子从小去上学读书,不偷不抢不乞讨……
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太多,也没有想到这一切,正是因为列强前来掠夺,加剧了庆国之民原本的贫困。他的人,就到了李府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