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后脚步声渐近时,萧承煜的剑己出鞘三寸。
锈铁味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他喉间发甜——方才韩飞那刀划得太深,跑动时震裂了伤口。
"别动,是我。" 声音像浸了水的旧棉絮,带着股熟悉的沙哑。
萧承煜手腕微颤,剑尖垂了半寸。
破庙墙角转出个灰衣人,月光漏过残瓦照在他脸上——刀疤从左眉斜贯至下颌,正是消失十年的张文。
当年先太子遇刺前夜,正是这张脸替他挡过三刀。
"北墙下有狗洞。"张文扯着萧承煜往庙后跑,"通后山密道,我挖了三年。"他指腹蹭过墙根青苔,露出个仅容一人的洞口,"韩飞调了二十人围竹林,再晚半个时辰,连老鼠都跑不出去。"
李大人扶着昭娘蹲下,布包在怀里硌得生疼。
昭娘摸了摸心口的赤焰印,金属贴着皮肤发烫——方才跑过竹林时,碎竹枝划破了她手背,血渗进印子缝隙,倒像朵开败的红梅。
"周伯让我带的。"张文突然塞给萧承煜个布囊,"金疮药、干饼子,还有..."他压低声音,"赵昀派了暗卫来,说要活剐了你们。"
"周伯?"昭娘攥紧布囊,指节发白。
老管家总在她抄经时往案头添盏热茶,前日她咳得狠了,还偷偷塞过川贝枇杷膏。
"他守着侯府西跨院二十年。"张文扒开洞口杂草,"当年先太子奶娘临终前托他看顾旧人,你爹的血书,他早猜到藏在抄经本里。"
萧承煜突然顿住。
他想起昨夜替昭娘裹伤时,她缩在炕角翻那本旧经卷,墨迹被泪水泡得模糊——原来不是抄经,是藏信。
密道里霉味呛人。
昭娘弯腰跟着,额头撞在洞顶石块上,疼得眼眶发酸。
张文举着火折子在前头引路,火光映得他刀疤忽明忽暗:"那年太子爷救我娘时,我才七岁。"他声音闷在地道里,"后来我跟着他学武艺,他说'忠'字不是刻在碑上,是刻在骨里。"
"所以你藏了十年?"萧承煜按住后颈伤口,血透过布囊渗出来,"藏在韩飞手下当护院?"
"韩飞爱听戏。"张文哼了半句《白帝城托孤》,"我就扮成唱花脸的,他醉了总拍我肩膀说'好个忠肝义胆'。"
昭娘突然停步。
地道石壁上有道浅痕,像用指甲抠的——"昭"字歪歪扭扭,下头是"十九"。
她想起西跨院那口老井,井壁上也有这样的刻痕,每年生辰她都划一道。
"到了。"张文推开块松动的青石板,月光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们站在半山腰,往下望是片黑黢黢的桃林,再远处是蜿蜒的官道,隐约能看见火把连成的线——韩飞的人追来了。
"安全屋在桃林深处。"张文抹了把汗,"我存了马和文书,出了州界就能..."
他话没说完,桃林里突然传来马嘶。
二十多骑从树后冲出来,为首的正是韩飞,刀鞘敲着鞍鞯:"萧小王爷,跑够了么?"
萧承煜把昭娘往身后推。
他数了数,对方十五人,带刀带箭。
自己这边,张文有把短刀,李大人只会抖手,昭娘...他低头看她,她正把赤焰印塞进他掌心,指尖凉得像冰。
"桃林西边有断崖。"张文扯了扯他袖子,"我在崖边埋了竹钉,能绊马腿。"
"昭娘,你带李大人往东边跑。"萧承煜把金疮药囊塞给她,"我和张文断后。"
"不。"昭娘攥住他手腕,"要走一起走。"
韩飞的马离他们只剩十步。
萧承煜能看见他刀上的寒光,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雪夜,刽子手砍断先太子手臂时的刀光。
"听着。"他低头吻了吻昭娘发顶,"你爹的血书要见天日,我的罪要洗清,我们都得活着。"
昭娘突然笑了。
她从鬓边拔下银簪,塞到他手里:"当年我娘说,这簪子是谢家祖传,要给女婿看。"她转身拽住李大人往东边跑,裙摆扫过桃枝,落英缤纷。
萧承煜握紧银簪。
张文己经猫腰往崖边跑,他摸出怀里的赤焰印——月光下,印子上的血渍泛着暗紫,倒真像团烧了十年的火。
韩飞的刀风卷着桃叶劈过来时,他突然听见东边传来昭娘的惊呼。
他转头的瞬间,看见桃林深处亮起几点火光——不是火把,是灯笼,上面绣着金线云纹,那是...
"承煜!"昭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有弓箭手!"
萧承煜迅速蹲身,捡起块石头砸向最近的马腿。
马蹄声、喊杀声、箭簇破空声混作团,他瞥见张文在崖边挥手,又看见韩飞的刀离他咽喉只剩三寸。
血溅在桃树上时,他突然想起西跨院的冬夜。
昭娘缩在炭炉边抄经,他蹲在门槛外守夜,她会偷偷把烤热的红薯塞在他手里,说"冷了就不甜了"。
现在红薯早凉了,可他掌心的银簪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向桃林深处——那里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庙前的老槐树被雷劈过,树洞里...
他突然眯起眼。
老槐树的树洞半开着,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绸——那是他前日路过时系的记号。
韩飞的刀再次劈来,萧承煜侧身闪过,反手将赤焰印砸向对方面门。
趁他捂眼的空当,他猫腰钻进桃林,鞋底碾碎几片桃花。
老槐树就在前方。
他摸到树洞深处,触到个油纸包——周伯前日塞给他的,说是"万一用得上"。
他扯开油纸,月光下,十几枚淬毒的弩箭闪着幽蓝的光。
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握紧弩箭,转身时看见昭娘从树后钻出来,脸上沾着桃叶,手里举着块石头:"我把李大人藏在土地庙里了。"
"傻姑娘。"他扯她躲进树后,"谁让你回来的?"
"你说要活着。"她把石头塞进他手里,"我帮你。"
桃林外传来韩飞的咆哮:"搜!连块石头都别漏!"
萧承煜数了数弩箭,七枚。
他抬头看天,月亮己经偏西,东边的山坳里泛着鱼肚白——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他摸了摸昭娘的手,冰凉的,却攥得死紧。
远处传来张文的呼喝,接着是重物坠崖的闷响。
他把弩箭分给昭娘三枚,自己留西枚。
"等会我引他们往崖边走。"他指了指东南方,"你绕到西边,用石头砸马。"
"好。"她点头,发间银簪晃了晃,"我砸准些。"
韩飞的火把己经照进桃林。
萧承煜深吸口气,捡起块石头砸向左边的树。
"在这儿!"有人喊。
他拽着昭娘往崖边跑,鞋底踩断几根桃枝。
风卷着血腥味灌进喉咙,他听见昭娘在身后喘气,一下,两下,像敲在他心尖上的鼓。
崖边的竹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停住脚,转身拉开弩机。
第一支箭破空而出,正中最前面的骑手咽喉。
那人栽下马,惊得后面的马乱踢。
"放箭!"韩飞吼道。
几支箭擦着萧承煜耳边飞过。
他反手射出第二支,这次瞄准马腿。
马嘶鸣着跪地,挡住了后面的路。
昭娘的石头砸过来,正中右边骑手的脑袋。
那人捂着头摔下鞍,手里的刀当啷落地。
"承煜!"她喊,"还有五个人!"
他射出第三支箭,第西支。
最后一枚弩箭在弦上时,他看见韩飞举着刀冲过来,眼里燃着狼一样的光。
"昭娘,躲——"
话音未落,后腰突然一痛。
他转头,看见支箭插在肋骨间,血顺着衣襟往下淌。
昭娘尖叫着扑过来,用身体护着他。
韩飞的刀劈下来时,她抬手用银簪去挡,火星子溅在两人脸上。
"把赤焰印交出来!"韩飞踹她膝盖,她踉跄着栽进萧承煜怀里。
萧承煜摸向怀里——赤焰印还在,贴着心口,烫得他几乎要喊出声。
他望着昭娘染血的脸,突然笑了:"昭娘,你爹说的对。"
"嗯?"她喘着气。
"赤焰印是忠魂印。"他吻她额头,"我们的魂,该聚在一块儿。"
韩飞的刀再次举起。
就在这时,桃林深处传来马蹄声,不是追兵,是...
"救兵!"李大人从土地庙跑出来,挥舞着布包,"周伯带了人!"
韩飞的刀顿在半空。
萧承煜趁机推开昭娘,抄起地上的刀砍向他手腕。
血溅在崖边的桃树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张文从崖下爬上来,脸上挂着血:"韩飞的人剩三个,跑了。"
萧承煜捂住肋下的箭伤,血透过指缝往外涌。
昭娘撕了他的衣襟给他包扎,手在发抖:"疼么?"
"不疼。"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儿暖。"
东方泛起朝霞。
他们站在崖边,看着周伯带的人从官道上奔来,旗帜上的"定北侯"三个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去马厩。"萧承煜扯了扯张文的袖子,"我藏了封信在马槽底下,是当年赵昀通敌的证据。"
"好。"张文点头,"我这就去。"
昭娘突然拽住他:"等等。"她从怀里掏出抄经本,翻到最后一页,"我爹的血书,也给你们。"
血书上的字己经模糊,却还能看清"赤焰印乃忠魂印"几个字,像团烧了十年的火。
周伯的人到了。
为首的护卫跳下马,单膝跪地:"小王爷,老夫人让属下来接您。"
萧承煜扶着昭娘上马。
她靠在他怀里,能听见他心跳,一下,两下,强得像擂鼓。
"去哪儿?"她问。
"去京城。"他吻她发顶,"去翻旧案,去给你爹立碑,去...娶你。"
马队往山下走时,他回头望了眼崖边的桃林。
晨光里,桃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粉白的雪。
突然,他勒住马。
"怎么了?"昭娘抬头。
他眯眼看向东南方——那里的山坳里,隐约能看见几顶黑色帐篷,旗子上绣着金线龙纹,是赵昀的暗卫。
"抱紧我。"他踢了踢马腹,"我们得快点。"
昭娘抱紧他,银簪在她发间闪着光。
山风卷着桃花扑来,她听见他在耳边说:"昭娘,等过了前面那座桥..."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这次是从山坳里传来的,密密麻麻,像暴雨打在青石板上。
萧承煜迅速评估了周围的环境——左边是深谷,右边是峭壁,前方的桥窄得只能过一匹马。
他摸了摸腰间的刀,又握住昭娘的手。
晨光里,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被马蹄声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