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破晓之时,天色方才转明,广袤武场中站立了数百学子,连同在场诸位先生,均是不愿离去。
有学子干脆席地而坐,巩固起自身魂力,似乎铁了心要看一看这荀幽是否会成为诡猎院传承至今的最大笑话。
场中缸体不时轻震,无人知晓,其内盘坐着的荀幽正处于思想迷离、心神混沌之中。
“这里是......”
恍惚之下,荀幽来到一间熟悉的破旧茅屋,土墙厚瓦,屋外杂草丛生,不时有几个布衣小童嬉戏打闹,一副乡里和谐之景。
“小荀子,怎么才回来啊?”
“哼!我看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出去玩耍也没个时间。”
屋内两位中年男女一言一语间,话语声充满关切,脸上五官却被迷雾笼罩,荀幽看之不清。
少年见得此景,目瞪口呆,噔噔几步后退不止,即便面对诡物也没有太过惊恐的他,竟罕见失态,一手指着前方二人,不住颤抖。
“不是!你们不是我爹娘!”
“村子早就没了!被诡物毁了!你们,你们都不在了啊!”
“所有人都没了!都消失了!这定是诡物的幻象,快滚!!”
荀幽神情癫狂,歇斯底里,随着口中“滚”字落下,双眼闭合之间,周遭一切事物竟消失不见。
环视四周,一片白茫茫不可视物,过往记忆如打碎的水晶琉璃,在虚幻的光线里波动散开。
他双手紧扣头颅,内心如针扎刺痛,仿佛一瞬,又若过了百年。
“小荀子怎么才回来啊?”
“小荀子怎么才回来啊?”
“小荀子......”
脑海里一句问候冰冷而又机械,如机关卡壳,沙漏倒转,不断重复,直至少年放下双手,睁开双目。
还是那个破败小屋,还是那个凝满油渍的厨房炉灶,房中桌椅摆放,橱柜布置他烂熟于心,荀幽渐渐收起表情,神色无悲无喜,无怒无苦,头脑好似在一瞬之间变得清晰异常,只觉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冷静。
面前覆满尘埃的交椅已然腐朽,椅腿上隐约还见的蛀木虫进进出出,几朵不知名的山间野菇爬满椅圈背板,其上正端坐着他“日思夜想”的红衣人影。
那人半身绸缎丽装,半身粗破素衣,左臂纤细玉藕,右臂粗壮如男,看身形像是个古怪丑陋的女人,五官胡乱排列,简直不似来自同一个人。
它全身仿佛拼接而成,极不协调,令荀幽汗毛倒竖,心中打鼓。
“你......到底是什么?为何断我修行之缘?”
少年语气凝重,直视其面,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坤师曾言,人人心中皆有诡物,这东西难道就是我心中之诡,若是心中之诡,理当是我之魂体的一部分,我自已又怎么可能覆灭我荀家村?
等会儿,荀家村真的覆灭了吗?何时覆灭的?
荀幽心中一个激灵,总觉得自已在一厢情愿地认为村子没了,可是,那不是事实吗?老罗一行将他从破败荒村中救出,这总做不得假吧。
眼看荀幽又陷入沉思,那红衣人影艰难地摇了摇头,似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也像在表达无奈之情,只可惜口不能言,时间也不够了。
那堆拥挤的五官竭力做出一个它自认为和蔼的表情,缓缓一指便点在了少年额头,荀幽想躲,却无法挪动一丝。
只一瞬,天旋地转,目中一切消失无踪,自已仍盘坐在缸中,天色已亮。
唯一不同的是,躯壳中的魂体一阵雀跃,少年内视已身,虚灵魂池宽广无垠,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天海一线之间,有日月同辉,星汉灿烂。
一道深渊洞口浮现其中,似乎是被外力强行扩口,从中涌出清澈绿水,又汇成巨浪,冲刷着干涸的海床。
这哪里是魂池,哪里是启开修行之路,简直是一脚踹烂了魂灵之门!
“嗵、嗵——”
万众瞩目之下,没有五光十色,没有异象丛生,不曾惊天动地,也无风雨雷霆。
荀幽白发凌乱,眼睑微垂,面带疲态,从缸中缓缓爬出,跌落在地。今日之事,甚是奇异,有机会得仔细询问一番。
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双目无神、体态颓废的荀幽,周遭学子议论纷纷,嘲弄声又起。
“我还以为荀院首天资绝顶,出不来了呢。”
“切,无趣,居然开眼成功了。”
“无异象,无光华,也不过是个庸碌货色。”
前方十数位灰衣先生也目露失望,本以为荀幽压轴出场或许能有点不同,看来李师这回是麻烦了。
“咯咯咯——”
众先生正欲询问坤明之意,只见那鸡头圣师早已从藤椅上弹起,当场立正,双眼像是剥了壳的蛋卵,手中还使劲抓着捏成齑粉的茶杯碎屑。
“心,心诡伴生!!”
在场众人修为不足、境界不够,唯有他看得真切。
鸡眼所及之处,尽在虚象之中,一位畸形红衣女子浮现荀幽身后,它仿若头顶苍天、双肘触及院墙尽头,不与众人在一个维度。
那双掌覆盖整个武场,正轻轻摊开,将荀幽捧在自已胸口。
豆大汗珠如雨落下,坤明体内厄能魂体震颤,似本能一般,一只十数丈高的雄鸡虚影骤然凝出,眼珠赤红,它大展羽翅,作势就要除魔卫道。
然而两心诡目光相交一刹,那威武雄鸡便再也难以装腔作势,如同刚刚破壳的雏,一溜烟消失不见。
“咯,好你个瘟鸡,这得亏是我院学子,要是在外遇敌,我命休矣~”
片刻之后,荀幽身后幻影渐去,周围众人也觉无聊,纷纷离开。萧瑟简单几句问候,同样打道回府。
眼见众人已经离去,坤明三两步走至荀幽身前,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药缸,目光复杂。
“明白了?”
“有的明白了,有的还不明白。那个东西就是心诡么?”
荀幽拍去衣衫尘土,缓缓站起,他并不痴傻,看到坤师之态,又联想到李师的重视,自然料想到自身十分特殊。
然而知道得越多,迷惘也越多,胸中也难生少年人的骄傲之气。
原本他是想习得本领,再找到覆灭村子的罪魁祸首。然而这开眼一出心中异象,却令得荀家村之祸显得蹊跷了。
无论如何,身在围城,处于这人诡天地之间,或许只有精进修为,才能掌控命运。
“咯,说实话,心诡伴生者,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难免惊讶。”
“心诡到底为何呢?”
“很难说,古往今来,人族对心诡的认知都甚为有限。当今大能普遍认为心诡乃是人族心中念想之极,受天地间灰雾影响而异变的产物,福祸相依,难以明了。”
“但,你也不必担忧。”
坤明话锋一转,随即笑道:“我辈修者,一修虚灵魂,以魂力驱动外式,二修厄能魂,以心诡之念力施展神术。总得来说还是福大于祸,随着境界提升,任何人都要面对自已心中之诡,你也不过是提早了那么一点点。”
坤明张开两指,留出一寸之空,示意荀幽不可骄傲自满,然而他眼带笑意,双指之间,若有星辰。
“咯咯咯——”
言毕,鸡头先生轻哼小曲,一摇一摆着,大步离开,四处回响着其啼鸣之声。荀幽轻抚胸口,目光微凝。
“心诡......村子,到底有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