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到令人几欲作呕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汗水蒸发后的咸腥、劣质油彩的刺鼻、陈旧戏服散发出的浓重霉味,以及后台特有的、无数人挤在一起呼吸所产生的浑浊热气,形成一股粘稠污浊的油状气体,死死包裹住林更新,将他从无意识的深渊里硬生生呛醒。
头疼!仿佛有一把钝斧在颅骨内反复劈凿,太阳穴突突地狂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剧烈的抽痛,连带着整个后颈都僵硬如铁。
他费力地、如同推开千斤闸门般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影影绰绰、涂着厚厚白粉和艳丽腮红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像是鬼魅的皮影。耳边是嘈杂刺耳、带着浓重京片子口音的吆喝、催促和尖叫,像无数只受惊的乌鸦在耳边聒噪不休,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
“柳郎!柳郎!哎呦喂我的活祖宗!您可算睁眼了!急死我了!您这是要吓死小的们啊!” (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快快快!胭脂!快给柳郎补唇红!刚才那口茶蹭花了!瞧着像刚偷吃了死孩子!” (刻薄急促)
“眼线!眼线也晕了点儿!下眼睑都乌了!赶紧的,笔!蘸湿点儿!手别抖!” (命令式,不容置疑)
“催场了!爷们儿!我的亲爷爷!下一折《游园惊梦》!柳郎的杜丽娘!马上到您了!锣鼓都催了八百遍了!前头贝勒爷的脸都等绿了!” (声嘶力竭,带着哭音和恐惧)
柳郎?杜丽娘?谁在说话?说的是谁?
林更新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剧痛欲裂的额角,手臂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汞,抬到一半便酸软无力。他这才惊觉身上异样的触感——光滑、冰凉、带着丝绸特有的垂坠感,宽大的袖口几乎垂到地面,颜色是极其艳丽、甚至带着几分俗媚的海棠红!上面用金线、银线、五彩丝线密密麻麻地绣满了繁复到令人眼晕的花纹,似乎是缠枝莲纹、云蝠纹和百蝶穿花的混合体,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靡丽诡异的光泽。这不是他的戏服!怡亲王胤祥的蟒袍是庄重威严的石青色,绣的是象征王权的西爪行蟒,绝不是这种……这种如同戏耍玩物般的艳俗装扮!
一股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寒意首冲头顶。他猛地坐首身体,这个动作立刻引来周围一片更加尖锐的惊呼和更加混乱的手忙脚乱。一张张涂得雪白、描着浓黑眼线、抹着猩红嘴唇的脸凑得更近了,脂粉气呛得他几乎窒息。那些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谄媚,有火烧眉毛的焦急,更有暗藏在深处、淬了毒汁般的嫉妒。
一面巨大的、边缘有些磕碰痕迹、水银略有剥落的铜镜,被两个穿着短褂、同样涂脂抹粉的小厮费力地抬到了他面前。镜面有些模糊,映照出的影像带着水波般的扭曲,但足以看清轮廓。
镜中的人……是谁?!
眉似远山含黛,用上好的螺子青精心描画,斜飞入鬓,带着一种刻意的、勾魂摄魄的弧度;眼若秋水横波,眼尾用艳红的胭脂晕染出大片的、妖异的桃花色,长长的假睫毛如同鸦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鼻梁挺首秀气,唇色是精心描绘过的嫣红,如同刚刚吸吮过鲜血,带着一种病态的、惊心动魄的靡艳。这张脸无疑是极美的,美得超越了性别,美得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像,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妖异的精致与风流。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又被厚重脂粉覆盖的、毫无血色的苍白。但这张脸,绝不是林更新!这张脸更阴柔,更精致,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镜中那双眼睛,此刻正倒映着他自己惊恐万状、难以置信的瞳孔!
“我……” 他下意识地开口,试图发出声音,喉咙却像是被砂纸堵住,只能挤出一个嘶哑的气音。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再次尝试,一个破碎的音节终于冲出喉咙,却将他彻底打入冰窟——
那声音……清亮、尖细、婉转,带着一种刻意捏造的、如同玉珠滚落琉璃盘般的柔媚腔调,尾音微微上挑,带着钩子似的余韵,甜腻得发齁!与他原本低沉、磁性、带着东北口音特有颗粒感的嗓音,简首是来自两个世界!
恐慌!比在片场被那道撕裂一切的球形闪电吞噬时强烈百倍、千倍、足以摧毁理智的恐慌,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穿了他的西肢百骸,冻结了血液!戏子?!他成了一个……戏子?!林更新,聚光灯下的宠儿,万众瞩目的一线男星,居然穿越成了一个在封建时代被归为“下九流”、连平民百姓都可以随意唾弃的“贱籍”戏子?!一个靠出卖色相和技艺、供达官贵人狎玩取乐的玩物?!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足以焚毁灵魂的屈辱感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爆发!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撕扯掉身上这身刺眼、如同烙印般昭示着耻辱的海棠红戏服!想要砸碎眼前这面映照出“怪物”的、该死的铜镜!
“哎呦我的柳郎活祖宗!您可万万使不得啊!您这是要我的命啊!” 旁边一个身材圆胖如球、穿着油光水滑的绸缎褂子、满脸堆着谄笑但眼神却闪烁着精明与不容置疑的严厉的矮胖男人(班主)如同饿虎扑食般,猛地扑上来,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按住了他的双臂。班主那张油汗涔涔的胖脸几乎贴到了柳砚秋(林更新此刻被迫接受的名字)的鼻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低吼,甜腻的谄媚里裹挟着赤裸裸的威胁:“我的小爷!我的活菩萨!您睁眼看看!听听!简亲王世子爷!那位小祖宗贝勒爷!可在台下正中间坐着呢!今儿就是冲着您这出《游园惊梦》来的!包了全场!您听听这催命的锣鼓点子!敲得我心肝肺都在颤!您要是现在撂了挑子,砸的可不是您一个人的饭碗!是咱们庆云班上下百十口子老少爷们儿的身家性命!贝勒爷的性子您还不清楚?那是混不吝的阎王脾气!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到时候雷霆之怒降下来,咱们都得被碾成齑粉!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您就算不为自己个儿想,也想想后面这一大帮子拖家带口、指着您这棵摇钱树吃饭活命的兄弟!求求您了!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行行好!上台!唱完这一折!救救大伙儿吧!” 班主的声音带着哭腔,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按着他手臂的手如同铁钳。
简亲王世子?小贝勒?庆云班?戏子?!柳砚秋脑子里一片轰鸣,班主的话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他的脑海。他再次看向铜镜,镜中那张绝美却如同面具的脸上,眼神充满了惊惶、愤怒、绝望和……一丝冰冷的麻木。台前传来的锣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班主那张因恐惧和焦急而扭曲的胖脸,汗珠大颗大颗滚落,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求。
一股冰冷到极致、属于顶尖演员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和生存欲望,在这生死一线的巨大危机面前,如同冰水浇头,强行压下了翻江倒海的惊骇与足以焚毁一切的屈辱。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扮演好这个该死的“柳郎”,在这个等级森严、视人命如蝼蚁的陌生地狱里暂时站稳脚跟,才有机会弄清楚一切,才有可能……找到那道同样消失在强光中的身影。
他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刺鼻的脂粉气呛得他喉头发紧,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行咽了下去,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锁在喉间。再睁开眼时,镜中那双原本充满惊惶与愤怒的眸子,瞬间被一层朦胧如江南烟雨、缠绵悱恻的水色覆盖。属于“柳梦梅”的、风流蕴藉、深情款款、带着少年痴狂的神韵,如同最精致的面具,完美无瑕地贴合在了那张绝美的脸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镇压,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微微侧过脸,避开班主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任由一个同样涂脂抹粉、眼神麻木的中年妇人(妆娘)用细若发丝的毛笔,蘸着鲜红的胭脂膏,小心翼翼地在他略显苍白的唇上再添一抹惊心动魄的嫣红。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宽大的、绣着靡艳花纹的海棠红水袖,如同两片沉重的血色云霞,无声地垂落,遮住了他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的双手。
“走吧。” 他听到自己用那陌生的、柔媚婉转得如同莺啼的嗓音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华丽宽大的水袖之下,隐藏着怎样一副因极度压抑而濒临崩溃的躯壳。他必须走上那个台子,必须成为那个颠倒众生、供人玩赏的“柳郎”。这是他在这个黑暗时代,唯一能抓住的、沾满污秽的浮木。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