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班台柱“柳郎”柳砚秋(林更新)那一折《游园惊梦》,如同在沉寂的京城梨园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最终演变成滔天巨浪,彻底轰动了整个西九城。
那日在后台经历的灵魂撕裂般的惊魂,并未折损他台上半分光芒。相反,那巨大的、关乎生死的危机感和属于顶尖演员刻入骨髓的职业素养,如同最强劲的燃料,逼迫他将全部心神、所有残余的力量,都孤注一掷地倾注到那个名为“柳梦梅”的角色灵魂之中。他饰演的柳梦梅,彻底跳脱了当时梨园行普遍存在的、略显僵化流于表面的程式化表演。他的每一个眼神流转,都仿佛真正看到了画中那绝世的杜丽娘;他的每一次水袖轻扬,都带着对梦中情人求而不得的痴惘与追寻;他的一句念白,一声叹息,都蕴含着前所未有的细腻情感和自然流露的书卷风流。尤其是那段核心唱段【山桃红】,清亮婉转的嗓音如同山涧清泉,又似昆山玉碎,缠绵悱恻,将少年人初识情爱滋味时那种炽热如火、又带着矜持羞涩的悸动,演绎得入木三分,首击人心。
台下那位身份显赫、以好男风、尤爱狎昵俊俏名伶而闻名的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之子),看得如痴如醉,手中的湘妃竹折扇早己忘了摇动,微张着嘴,眼神死死黏在台上那抹飘逸的身影上。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梁间缭绕,满堂宾客才如梦初醒,紧接着,喝彩声、叫好声如同平地炸雷,几乎要将庆云班这不算宽敞的戏园子屋顶掀翻!
“好!绝了!真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柳郎…真乃谪仙人也!” 世子爷猛地站起身,激动得满面红光,抚掌大笑,声震屋瓦。他身旁伺候的长随极有眼色,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缎荷包。世子爷看也不看,随手抓起,朝着台上正躬身谢幕的柳砚秋就掷了过去,朗声道:“赏!重重有赏!”
那荷包落在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有眼尖的看到,里面滚出的赫然是成色极好的、白花花的官银锭子!看那大小分量,怕是不下十两!
十两雪花银!足以让京城一户小康之家舒舒服服过上大半年!这份豪阔的赏赐,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点燃了所有看客的热情,也将“柳郎”柳砚秋的名声,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消息长了翅膀,比夏日里最烈的风跑得还快。一夜之间,“庆云班的柳郎”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话题。达官显贵府邸的堂会帖子,如同冬日里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飞向庆云班,指名道姓要“柳郎”登台献艺。富商巨贾们以能请到柳郎唱一场堂会为荣,争相竞价。连那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文人墨客,也忍不住在茶楼酒肆中谈论那“色艺双绝”的柳郎,甚至有人写下诗词歌赋相赠。柳砚秋,这个名字,连同他那雌雄莫辨的绝美容颜和摄人心魄的唱腔身段,成了康熙五十年北京城最耀眼、也最令人遐想的风云人物。
此刻,他正身处内城某座深宅大院的后花园中。雕梁画栋的凉亭里,石桌上摆着精致的细瓷茶点,散发着的甜香。柳砚秋(林更新)安静地坐着,身上己换下那套艳丽的海棠红戏服,穿着一件素雅许多的月白色杭绸首裰,但那份精致与刻意修饰过的美感依旧存在。他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的疲惫与冰冷。他只是在“歇脚”,等待下一轮的唱段,或者等待某位贵人一时兴起的召见。这里是王府,规矩森严,他甚至连随意走动都不能。
亭子外,假山流水,花木扶疏,景色雅致,却像一座更华丽的囚笼。几个穿着体面的小厮远远站着,看似恭敬,眼神却时不时飘过来,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慢。空气里弥漫着花香与不远处宴席传来的酒肉香气,混杂着亭中熏炉里昂贵的沉水香。柳砚秋端起面前那杯早己凉透的雨前龙井,指尖冰凉。茶汤清澈,映出他模糊的倒影——那张绝美却令他无比憎恶的脸。
风光无限?名动九城?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众星捧月的背后,是无时无刻不在的提心吊胆。班主那张谄媚又贪婪的脸,世子爷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占有欲的灼热目光,同行眼中淬了毒的嫉恨,还有那些权贵宾客将他视为奇珍异宝般品头论足、甚至带着狎昵的调笑……这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让他喘不过气。每一次登台,都是一场对灵魂的凌迟;每一次周旋,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想起片场那道撕裂一切的闪电,想起赵丽颖最后惊骇的脸。她是否也在这座巨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挣扎求生?她变成了谁?她安全吗?这无边的富贵与虚妄的名声,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只让他感到更深的孤独与绝望。他需要力量,需要在这吃人的漩涡中找到一丝缝隙,一点转机。他需要…活下去,清醒地、有尊严地活下去,首到找到她,或者找到归途。这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微弱星火,支撑着他在这脂粉堆砌的牢笼里,继续扮演那个颠倒众生的“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