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狭小诊所的浑浊空气如同凝固的胶体。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陈旧木柜散发的霉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沾着不明褐色污渍的塑料隔帘如同衰老的皮肤,将小小空间勉强切割。一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在布满油污的电线上方滋滋作响,投下惨淡摇曳的光影。
林峰靠坐在墙角一张脱漆严重、露出暗黄色海绵的长条木凳上。身体紧绷得如同上好弦的弩机,背部微弓,右臂外套袖子卷到上臂,暴露的肌肉线条如同纠缠的钢筋,此刻却因为用力压制痛楚而微微震颤。
一道崭新的伤口撕裂了右臂外侧的三角肌群,皮肉狰狞翻卷,边缘是剧烈摩擦和撕裂形成的不规则参差状,深可见附着其上的暗红色肌束纹理。伤口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混合着汗水泥污,在灯下散发着血腥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这是强行规避霰弹钢珠冲击时,身体擦过搅拌机尖锐铁板边缘留下的勋章。
诊所唯一的大夫——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戴着模糊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用粗糙如砂纸的手指,捏着一把消毒严重过期、针尖有些锈迹的缝合针,笨拙地在那道伤口边缘比划。他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好几次针尖几乎戳到伤口深处暴露的肌肉组织边缘。每一次微小的碰触,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尖锐疼痛。
林峰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如蚯蚓般搏动。汗珠混着凝结在眉毛上的尘灰、血污不断滑下,在下颌汇聚滴落。他甚至没有看大夫的动作,深不见底的眼瞳死死盯着诊所地面那道横跨水磨石地面的巨大裂痕,仿佛那里是地狱的入口。
肺部的每一次扩张都牵扯着肋下那道沉寂后又被引爆的旧伤,如同钝刀缓慢而精准地切割着神经末梢。冰冷的断簪尾部紧贴掌心劳宫穴的边缘,尖锐的刺痛感如同一根刺入中枢神经的引线,强行维系着濒临失控的理智。
隔帘外,一阵压抑不住的、极力想吞咽下去的细微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是唐晓柔。她蜷缩在隔帘另一侧墙角一张同样破旧的木凳上,身体随着抽泣微微起伏。脸上未干的泪痕混合着灰尘和凝固的血迹,洗得发白的旧衣胸口位置,残留着之前林峰粗暴拖拽她时留下的、混杂着他的汗水和她的泪水洇开的几块深色湿痕。她无意识地用刚获得自由的左手反复搓揉着右手腕上被塑料扎带勒出的那一圈深紫色淤血带,指尖的皮肉在之前的挣扎中被翻起卷边的地方,随着搓揉渗出细微的血丝,传来阵阵刺痛。
每一次伤口被扯动带来的压抑闷哼,每一次大夫笨拙操作引起的肌肉无意识抽搐,都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唐晓柔紧绷的神经上。她的眼泪愈发汹涌,却死死咬住被胶带撕破的下唇,不敢发出大声的呜咽,只能通过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细微的啜泣释放那巨大的惊惧与委屈。
大夫终于颤颤巍巍地下了第一针。针尖穿透皮肉的撕裂感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痛,让林峰的后槽牙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摩擦声,绷紧的上臂肌肉瞬间贲张,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
就在大夫哆哆嗦嗦要将线头拉紧时,唐晓柔猛地从角落站起来!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几步就冲到近前,一把推开老大夫那只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针线的枯手!
“停…停下!”她的声音因为哭腔和压抑而颤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红得吓人,“你…你会弄坏他的!”她不由分说地抢过那锈迹斑斑的弯针和缝线,甚至都顾不上自己指尖翻卷的伤口的剧痛。她看了一眼林峰臂上那道撕裂翻卷、如同狰狞蜈蚣的可怕伤口,眼泪再次决堤而下,大颗大颗砸落在手背上。
“我…我来!”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会…会比你好!我…我在学校照顾过受伤的鸟……”她慌乱地从旁边破旧的木柜里翻找。指甲划过粗糙的木质表面,翻出几块积满灰尘、布满了可疑黄色霉斑的纱布块和一个空了大半、沾满油腻的消毒药水瓶。她又从一个生锈的铁盒里翻出一把相对最干净的小镊子,用酒精(那气味刺鼻,浓度可疑)胡乱冲洗了一下镊尖和自己糊满血污灰尘的双手,颤抖着伸向林峰那条血肉模糊、肌肉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的狰狞伤口。
“你…”老大夫目瞪口呆,看看唐晓柔,又看看林峰那张冷硬如铁的脸,最后识趣地闭上嘴,缩回了角落的阴影里,仿佛想把自己变成一件背景家具。
林峰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那双因剧痛和高度戒备而布满了血丝的冰冷瞳孔猛地转向她!带着一种野兽被强行靠近伤口的本能凶戾!
唐晓柔的手在距离林峰伤口一厘米处猛地僵住!被他眼中那股毫不掩饰的、冰冷的煞气逼得无法寸进!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隔开!巨大的恐惧感再次攥紧心脏,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开。”
两个字。如同两块从万年冰河中捞出的墓碑,砸落在唐晓柔耳边。声音嘶哑,毫无温度。
唐晓柔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物击中!手里的镊子和纱布险些脱手掉落!
委屈、心疼、恐惧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勇气!她崩溃地哭喊出来:“你让我滚?!你流着血啊!……那个地方……全是血……那个钢筋……”她语无伦次,脑海里再次闪过矮狗后脑勺被钢筋贯穿喷溅出的可怕红白之物,混合着林峰此刻臂上撕裂肌肉的无助感,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脱力,双腿一软,扶着旁边吱嘎作响的破木柜才没摔倒。
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疯狂滚落,混合着脸颊干涸的血污,形成新的泪痕。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我只是想帮你……我想给你……买点药……我害怕……你流那么多血……”她看着林峰那被汗水浸透、沾满血污的衣襟,看着那条暴露在惨淡灯光下、如同地狱刻痕的伤,巨大的恐惧感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痛让她几乎窒息。
她强撑着支起身体,泪水模糊的视线落在角落那个掉在地上的劣质塑料针线盒上。盒底散落着几枚锈迹斑斑的缝衣针和一小团颜色浑浊的棉线团——那原本是她想用来缝补自己蹭破的袖口用的。
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攫住了她!她猛地俯身,不顾林峰冰冷的眼神和身体散发的恐怖低气压,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针线盒里一枚针尖尚算锐利的锈迹小针和那团灰扑扑的线!
“就用这个!快给我消消毒!”她颤抖着,几乎尖叫着将针线塞到老大夫怀里,又从木柜里粗暴地拽出一瓶尚未开封的廉价高度白酒,粗暴地拧开盖子,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把针和线硬摁进倒满廉价白酒的破搪瓷盘里,白酒溅出弄湿了她的衣袖和裤子也浑然不觉!
她转过身,沾着廉价酒精和灰尘的双手再次伸向林峰!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逼到绝路的固执!不管了!豁出去了!一定要做点什么!不能再看他这样流血!哪怕是缝上一针也好!
就在她沾满廉价白酒的、冰冷而粘腻的手指即将再次触碰到林峰臂上那道恐怖创口的边缘时——
她的指尖极其偶然地蹭到了林峰胸前那件沾满血污和机油、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外套的内侧口袋边缘!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撕裂声!
口袋里一个尖锐坚硬的物体被她的指尖带偏了一点角度!
林峰紧按着伤口上方、用以临时压紧伤处动脉的那只左手猛地一颤!他那一首深锁着痛苦和冰冷的瞳孔骤然如针尖般收缩!
那个硬物尖锐的触感……是断簪!
姐姐林雪唯一的遗物!
那根曾扎穿他血脉的冰冷的信物!那根浸透他此生最大绝望和仇恨的印记!
唐晓柔带着廉价酒精气味的指尖!居然……碰到了它!
嗡——!
一股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却又能瞬间燃尽理智的暴虐狂潮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熔岩,轰然冲破林峰强行用断簪尾部自伤苦痛压制出的最后一丝清明!
他猛地扬手!
啪——!
一记带着恐怖力量的耳光!
如同铁鞭撕裂空气!
结结实实扇在唐晓柔正倾身靠近的脸颊上!
力量之大!
“啊——!”
唐晓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痛呼!整个人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列车狠狠撞中!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猛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侧后方那个堆满杂物的破旧木柜上!
哗啦啦!!!!
整个木柜被撞得剧烈摇晃!上面堆放的破旧药瓶、积尘的搪瓷缸、生锈的剪刀等杂物如同山崩般砸落下来!玻璃碎裂的脆响、金属落地的撞击声混合着她身体撞在硬物上发出的沉闷骨肉撞击声!
“噗通!”
唐晓柔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右侧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一个清晰的、青紫交加的五指印迅速浮现在皮肤上!嘴角破裂,一缕鲜红的血丝蜿蜒而下,滴落在满是灰尘和玻璃碴的地面。
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声持续响彻,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颠倒。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火辣辣地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钝痛和麻木。她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头发散乱粘在血汗交加的脸上,眼神空洞而呆滞地看着林峰,如同灵魂被瞬间抽离的玩偶。
那老大夫早己骇然缩到了诊所最角落的桌脚后,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连气都不敢喘,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林峰打完这一巴掌的手臂悬在空中,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撞击而微微泛红、麻木。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临爆炸的熔炉,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如同风箱在拉扯着灼热的空气。
他看着被打懵在地的唐晓柔。那半张瞬间红肿的脸颊,嘴角刺目的血迹,死寂空洞的眼神……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弥漫他眼中的暴怒血雾!疯狂退潮,只剩下一种深渊般的、噬骨的冰冷寒潮迅速蔓延!那冰冷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被烙铁烫伤的微颤!
他缓缓垂下手。动作僵硬。
然后,他猛地低下头!
左手依旧死死按着自己臂上那道还在滴血的狰狞裂口,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在裤子上的旧血痕上,洇开更深的一团。
他的右手却极其粗暴地探进了胸口内侧那个硬物所在的口袋!手指因愤怒和疼痛而有些失控地颤抖!他猛地将那东西拽了出来!
动作凶狠、决绝!带着一种撕碎命运的暴戾!
半支扭曲变形的断簪!
通体涸发黑的血迹浸透,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的古董!镶嵌翠羽的尾端早己遗失,只剩下断裂面上尖锐的金属凸起,在惨淡灯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簪身上几道深深的划痕如同怨恨的刻痕!
正是那根伴随姐姐林雪一同离世……或者……终结她生命的证物!
林峰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暴凸,紧紧攥着那冰冷粘腻、遍布血腥气的断簪末端!他用那尖锐的断口方向,如同指向某种不堪回首的诅咒,死死指着地上失魂落魄的唐晓柔!
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足以冻结一切生机的冰冷杀机!
“滚——”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锈蚀的铁皮,带着一种彻底斩断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终极警告:
“再靠近我——”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中凿出的、带着刺骨棱角的冰碴,一字一顿,砸落在地,“——下次看见的,就是你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