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正漫过醉春楼的青瓦檐角时,顾清棠擦桌子的手突然顿住。
那声“谁愿踢一场真球?”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她耳骨。
抹布“啪”地掉在青砖地上,溅起星点水渍——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松手了,只听见胸腔里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透过糊着米浆的窗纸,她看见个穿靛青粗布衫的汉子。
他腰间系着褪色的蹴鞠纹布带,手里举着面旗子,“市井蹴鞠·野火摊”几个字被晒得发白,可他喊话时脖颈绷得像拉满的弓,“不比花哨,不比力气,就比把球送进二十步外的酒坛门!输家管三天伙食!”
前堂帮工阿福凑过去摸旗子:“这能有啥看头?官社踢的才叫球,你们这野路子……”
“野路子怎么了?”汉子把旗子往地上一插,带起的风卷着泥星子,“官社的球往贵人裙角踢,咱们的球往泥里扎!”他从怀里掏出个旧蹴鞠,球面缠着粗麻线,“就这球,谁能踢进对面的酒坛?”
顾清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脚边不知何时滚来那只她补了三次的旧球,裂痕在晨光里泛着淡金,像道要裂开的门。
她望着球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那是母亲临终前用最后力气缝的,针脚从深到浅,最后几针几乎要散。
“清棠!”王掌柜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发什么呆?后堂的碗还没洗!”
她弯腰捡抹布,手指却先触到旧蹴鞠的麻线。
那触感像母亲的手,温温的,带着灶火的余温。
“我去。”
话音落得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水。
前堂突然静了一瞬,阿福的笑声最先炸出来:“清棠姐你疯了?你连官社的球都没摸过!”
顾清棠没看他,只低头理了理青布裙角。
她能感觉到后背被王掌柜的目光灼得发烫——上回她在后院偷偷练球,被王掌柜撞见,骂了半宿“不务正业”。
可此刻她的脚像生了根,一步一步往门外挪,旧蹴鞠被她轻轻踢着,滚过门槛。
门外的泥地还沾着晨露。
野火摊汉子眼睛一亮,把旧球往顾清棠脚边一抛:“小娘子先来?”
“慢着。”
一道阴恻恻的笑声从人堆后传来。
顾清棠抬头,正撞进一双淬了冰的眼睛——赵子骞穿着月白缎子马褂,腰间挂着和田玉坠子,两个随从抱着金丝笼,笼里的鹩哥正扑棱翅膀。
“这种低等民社的野球也敢叫阵?”他用玉坠子挑了挑嘴角,“不如我来陪你们玩玩。”说着抬脚踢开挡路的小摊贩,泥点溅在人家竹篮上,“小爷我官社出身,踢的是天鞠宴的规矩球。”
人群里有人抽气。
顾清棠的太阳穴突突跳——三年前的雨幕突然涌进眼眶。
那天母亲跪在泥里,赵子骞把她的蹴鞠踢进臭水沟,大笑着说:“贱籍的女人也配碰官球?”
“哟,这不是醉春楼的小丫头吗?”赵子骞的目光扫过来,像根刺扎进她喉咙,“要不要试试看能不能接住我一脚球?”
阿喜儿不知何时挤到她身边,手死死攥住她袖口:“清棠姐,别跟他争。赵家在官社说一不二,他们踢的是力量球,你……”
顾清棠轻轻抽回手。
她能感觉到阿喜儿掌心的汗,像小时候他护着她躲酒客时那样湿冷。
可此刻她的喉咙里烧着团火,烧得她舌尖发颤:“我来。”
赵子骞的随从“噗嗤”笑出声。
野火摊汉子搓了搓手,把两个酒坛摆在二十步外的老槐树下:“球门定了,先踢进三球者胜!”
比赛开始的哨子是汉子用铜哨吹的,声响又尖又脆。
赵子骞率先开球,他脚尖点地,球“嗖”地窜向顾清棠左侧——这是官社最常见的“急风式”,逼对手硬接,再接下一记重踢。
顾清棠没动。
她盯着球的轨迹,像在看昨日阿喜儿给的纸卷上的线条——那道被酒渍晕开的球路,此刻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球到跟前时,她突然侧身,用脚腕轻轻一勾,球顺着泥地的湿滑滚进她脚窝。
“好!”围观人群有人喊。
赵子骞的脸色沉了沉,冲随从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左一右包抄过来,靴底的泥块甩得噼啪响。
顾清棠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想起昨夜在院角练球,阿喜儿提来的半桶水把泥地泡得松软,她在泥里反复练着“卸力”——不是用脚硬顶,而是顺着球的力道带,像柳枝引着风走。
此刻她脚尖点地,带着球在泥里画小圈,两个随从的靴子擦着她裙角过去,却连球毛都没碰到。
“装模作样!”赵子骞骂了句,突然冲上来。
他的踢法带着官社的狠劲,球擦着顾清棠耳畔飞过,撞在老槐树上弹回来。
她旋身,用后背稳稳接住,球在她肩头转了半圈,又落回脚边——这是“旋风三转”的起手式!
阿喜儿倒抽一口冷气。
他昨日给的纸卷上,“旋风三转”的图示被酒渍泡得模糊,可顾清棠竟把那半条残路补全了。
她的脚步突然加快,泥点随着她的动作飞溅,像朵在泥里炸开的花。
赵子骞的随从再次包抄,她却突然踮脚,球从两人头顶飞过,落进她身后三步的泥坑里。
“这是……回马球?”野火摊汉子喊出声。
顾清棠没停,她追上球,用脚掌内侧轻轻一推,球贴着地面滚进酒坛——坛口的红绸被撞得晃了晃,“咚”的一声闷响。
“第一球!”汉子扯着嗓子喊。
人群炸了,卖糖人的老头拍着担子笑:“好个泥里的小旋风!”
赵子骞的脸白得像他的马褂。
他抢过随从手里的球,用力往地上一砸:“再来!”
第二球,他踢得更狠了。
球带着风声首扑顾清棠小腹,她却突然下蹲,用膝盖把球顶向空中。
球在半空划出道弧线,她跟着跃起,脚尖点了点球底——这是母亲教她的“云雀点水”,当年母亲靠这招在醉春楼的宴会上赢过赏银。
球落回地面时,顾清棠己经绕到赵子骞背后。
她用脚腕勾住球,轻轻一送,球又滚进酒坛。
“第二球!”
人群的喝彩声震得老槐树的叶子首颤。
赵子骞的玉坠子“啪”地断了线,掉在泥里。
他弯腰去捡,发冠上的珍珠滚了一地,随从慌忙去捡,他却突然抄起球,用尽全身力气踢向顾清棠。
球带着风声擦过她的左脸。
泥土溅在她衣襟上,像块深褐色的疤。
“贱民也敢赢我?”赵子骞喘着粗气,“下次你不会这么走运!”他踢翻酒坛,酒坛骨碌碌滚进泥坑,带着红绸一起沉了。
顾清棠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旧蹴鞠。
球面沾了泥,可母亲缝的针脚还在,一道一道,像在她心口缝了张网。
她没看赵子骞,只是把球上的泥慢慢抹掉——那是母亲用最后力气留给她的,比什么都金贵。
回到醉春楼时,王掌柜正站在门槛前,手里攥着算盘,指节发白。
“你是不是忘了我说的话?”他的声音像块冰,“赵公子要是闹到官府,醉春楼的招牌还要不要?”
顾清棠低头盯着自己沾泥的鞋尖:“是我不对。”
“知道不对就好。”王掌柜把算盘往桌上一摔,“以后不准再踢球,否则卷铺盖走人!”他转身往账房走,袍角带起一阵风,把顾清棠额前的碎发吹得乱颤。
阿喜儿追上来,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
她打开,里面是方才比赛用的旧蹴鞠——不知何时被他换了回来,球面还带着泥,却比她的旧球更结实些。
“清棠姐,”阿喜儿的声音哑哑的,“你踢得真好。”
顾清棠摸了摸球上的麻线。
后堂的灶火映着她的脸,把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在风里摇晃的草。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轻声说:“阿喜儿,我娘说过,泥里的种子要往上长,就得把根扎得更深。”
夜色漫进醉春楼时,顾清棠蹲在后院的老槐树下。
她把阿喜儿给的布包打开,旧蹴鞠在月光下泛着暖黄。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第一更。
她轻轻踢了下球,球滚进泥坑,又弹回来。
“娘,”她对着月亮轻声说,“我今天踢赢了。可我知道,这才刚开始。”
泥地上的球痕被夜露浸得发亮,像条没走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