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敲过第三下时,醉春楼后院的老槐树上落了最后一只夜鸦。
顾清棠蹲在柴堆后,指尖抠住砖缝里的泥块,指节因用力泛白——阿喜儿说今夜王掌柜去城南赌坊了,要到五更才回。
她屏住呼吸,探身摸向柴堆最深处。
粗麻布里裹着的硬物触到掌心时,心跳声突然撞得耳膜发疼。
那是只半旧的蹴鞠,外皮用十二片青竹纹绢布缝制,针脚细密得像母亲绣的并蒂莲。
"阿棠姐,给。"三日前阿喜儿把球塞给她时,袖口还沾着灶上的油渍,"我在杂物间梁上找着的,王掌柜肯定没想到你敢藏回来。"
此刻她把球往地上一掷,月光在球面滚出银边。
所谓"旋风三转",要足尖先勾着球绕脚踝画半圆,接着用脚弓将球挑起,借转身的力道让球在背后连转三圈,最后稳稳落回脚背。
可第一下勾球时,泥地湿滑,球"骨碌"滚进了墙根的草窠。
"废物。"顾清棠咬着唇蹲下捡球,指尖蹭到草叶上的露水,凉得人发颤。
上个月在西市野球摊,玉虹阁的外社球伶赵子骞就用这招赢走了二十贯赏钱。
当时她挤在围观人群最外层,看得眼睛都酸了——那人身着月白锦袍,足尖点地如蜻蜓,球在他背后转出残影时,连街边卖糖人的老头都拍着大腿喊"妙"。
"再试。"她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露水。
第二遍,球刚绕到脚踝外侧就往下坠,她慌忙用膝盖去顶,却把球顶到了老槐树上,"啪"地弹回来砸在小腿上,疼得她倒抽冷气。
"急什么?"有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顾清棠僵住,抬头却只看见月亮。
可那声音太清晰了,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温度:"球路要跟着心走,你越慌,它越要跟你闹脾气。"
她闭了眼。
赵子骞踢球时的脚步突然在脑海里活过来——左脚虚点,右膝微屈,转身时腰带飘起的弧度,连靴底沾的泥点都看得清。
再睁眼时,月光似乎亮了些,照得泥地上的草茎根根分明。
足尖触到球的刹那,她忽然笑了。
第一转,球贴着脚踝划出半道银弧;第二转,她借着转身的力道微微踮脚,球擦着后背的布衫滚过去;第三转时,她猛地收住腰,球竟像被磁石吸住般,"啪"地落回脚面,稳得连草屑都没沾。
"成了!"顾清棠攥紧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夜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后颈的薄汗被吹得发凉,可心里却烧着团火,烧得眼眶都热了。
她抱着球靠在墙角,指尖轻轻抚过绣纹——这是母亲亲手缝的,每针每线都带着茉莉香粉的味道。
"阿棠姐。"
低低的呼唤惊得她差点把球摔了。
阿喜儿端着茶盏从西厢房阴影里钻出来,青布短打沾着灶灰,手里的粗瓷碗腾着热气:"王掌柜的酒坛我又多灌了半壶水,他今晚准得醉成泥。"
顾清棠接过茶盏,指尖被烫得缩了缩。
阿喜儿却没退开,反而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比虫鸣还轻:"我今儿在后院劈柴,听见张婶子和马夫老周唠嗑......她说你娘从前......"
"从前怎样?"顾清棠的手指在茶盏沿上扣出白印。
阿喜儿搓了搓后颈:"说你娘年轻时在玉虹阁当过外社替补,球踢得比官社的头牌还好。
后来不知怎么就嫁了前掌柜,再后来......"他突然噤声,耳尖在月光下泛红——远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破鞋蹭着青石板。
顾清棠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猛地把球塞进广袖,广袖瞬间鼓起个包,她慌忙用另只手按住,抬头正看见王掌柜举着灯笼站在院门口。
灯笼纸被夜风吹得噼啪响,映得他脸上的横肉忽明忽暗:"顾清棠!
深更半夜不歇着,跑后院捣什么鬼?"
"看月亮呢。"顾清棠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广袖里的球硌得手腕生疼,"张婶子说,十五的月亮最养眼神,我想练练......"
"练眼神?"王掌柜的灯笼光"刷"地扫过来,照得她睁不开眼,"你当我是瞎的?
这泥地上全是球印子!
上个月你偷练球被赵公子撞破,害我赔了五贯银子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顾清棠攥紧广袖,指甲刺得掌心发疼。
她记得那天赵公子带着几个贵胄子弟来喝酒,正撞见她在后院颠球。
那人生得白白净净,偏说话像淬了毒:"酒楼下人也配碰蹴鞠?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最后还是王掌柜赔着笑,把她的球扔进了护城河。
"真的只是看月亮。"她抬起头,眼睛被灯笼照得发酸,却硬是逼出点水光来,"我......我想攒钱给王掌柜买新算盘,听说眼神好了算账快......"
王掌柜的灯笼晃了晃,照见她泛红的眼尾。
他哼了一声,踢开脚边的泥块:"明儿赵公子要带他哥来,你给我消停点。
要是再惹出什么事......"他没说完,甩着灯笼走了,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蜷在地上的毒蛇。
"你怎么不说是练球?"阿喜儿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才从树后钻出来,"他明明知道!"
顾清棠从广袖里摸出球,泥地上的月光给球面镀了层银。
她轻轻擦去球上的草屑,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说有什么用?
他只会把球烧了,或者把我卖到城外的破庄子。"她抬头望向远处,那里有片模糊的灯火,"等我能站在天鞠宴的台子上,等所有人都争着看我踢球......"她笑了笑,"那时谁还敢说我配不上?"
阿喜儿没说话,只帮她把球放进墙角的旧木箱。
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墨迹己经有些模糊,却还能认出上面的字:"若女子不可登台,便让我以足尖改写规矩。"
"明儿赵公子带的人里,有位是玉虹阁的东家。"阿喜儿突然说,"我听王掌柜和账房说的,那东家最喜看球......"
顾清棠的手指在箱盖上顿了顿。月光落进她眼底,像藏了颗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