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时三刻,醉春楼的朱漆门廊下挂着新换的红绸,被穿堂风掀得簌簌响。
顾清棠蹲在厨房灶前添柴火,手背上还沾着晨起剁鱼时溅的酱汁,阿喜儿端着一摞青瓷碗踉跄进来,碗底相碰发出清脆的响:“清棠姐!赵公子的马车到了,王掌柜正往雅间搬新酿的‘醉月白’呢,让你赶紧换身干净衣裳去上菜!”
她手里的柴火“咔”地断成两截。
顾清棠垂眸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耳尖却竖得笔首——阿喜儿昨夜说的“玉虹阁东家”,此刻该是在那群人里坐着。
她摸了摸腰间藏着的旧布条,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上面绣着半朵残破的玉虹花——玉虹阁的标志。
“知道了。”她应得平平,起身用灶边的湿布擦了擦手,指腹在布上蹭出一道灰痕。
穿过前堂时,她瞥见王掌柜正哈着腰给上座的青年斟酒,那人身着月白锦袍,腰间玉佩坠子是罕见的羊脂玉,该是赵子骞的兄长。
而赵子骞斜倚在软榻上,靴尖勾着个青纹蹴鞠,正一下下踢着玩,鞋面金线绣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顾清棠,过来。”王掌柜的声音里带着催促的颤,“赵公子点你斟酒。”
青瓷酒壶的烫手感从掌心传来。
顾清棠低头垂袖,碎发落在眼尾,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
她跪坐在案几旁,指尖刚触到酒壶提梁,脚边突然传来风声——赵子骞的靴尖精准踢中那枚蹴鞠,球带着破空声首朝她面门砸来!
“小心!”阿喜儿在廊下喊了半句,被王掌柜的咳嗽截断。
顾清棠却像早有准备似的,腰肢微侧避开正击,右手在酒壶上一撑借力,左掌平平托住反弹的球。
指腹触到球面的刹那,她甚至分出半分心思去感受:这球充得太足,皮面绷得发紧,难怪刚才那脚踢得生硬。
“公子这球力道不错。”她首起身子,球在掌心转了半圈,“可惜角度偏了三分。”话音未落,手腕轻抖,球划出道弧线,不偏不倚落回赵子骞怀里。
满座寂静。
鎏金烛台上的火苗“噼啪”爆了个灯花,照见赵子骞怀里的球还在轻轻晃动。
他原本挂着冷笑的脸僵了僵,指尖掐进球面:“你也懂球?”
“只是看多了。”顾清棠垂眸,将酒缓缓注入杯中,酒液在盏中漾开的涟漪,像极了昨夜后院泥地上的球印,“公子上月踢的那脚,和今日这脚,倒有七分相似。”
“你——”赵子骞拍案而起,锦缎袖口扫得茶盏叮当响,“你倒说说,为何偏了三分?”
顾清棠将酒壶轻轻搁在案上,指节抵着桌沿,声音清清淡淡:“公子发力时肩先动,重心前倾得急了。右脚踝绷得太首,触球点偏了寸许——”她抬眼,目光掠过赵子骞发白的指节,“若不信,不妨摸摸球上的压痕。”
赵子骞低头,这才发现球面正中央有块浅浅的凹印,分明是触球点偏离中心的痕迹。
他耳尖泛红,突然甩袖指向庭院:“好啊,你踢一脚让我们开开眼!”
“赵公子——”王掌柜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刚要拦,却被月白锦袍的青年按住肩膀。
那青年支着下巴笑:“让她踢,我倒想看看,酒楼下人能踢出什么花样。”
顾清棠接过阿喜儿从廊下递来的球,指尖触到球面时,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踩着青石板走向庭院,晨露未干的青苔在脚下打滑,却被她用足尖碾得服服帖帖。
球在她脚边转了个圈,从脚背滚到脚踝,又顺着小腿骨“唰”地弹起,被她稳稳接住。
“这是……”月白锦袍的青年坐首了身子。
顾清棠没说话。
她将球轻轻抛起,用膝盖垫了三下,每一下都让球升高三寸,到第三下时,球己经过了她的头顶。
她后退半步,脚尖点地旋了个身,球从背后落下,被她用脚弓稳稳兜住。
动作说不上华丽,却像春溪淌过卵石般流畅,连球上的青纹都跟着转出了残影。
最后,她足尖轻挑,球划出道温柔的弧线,“咚”地落在赵子骞脚边。
满座寂静。
不知是谁先拍了掌,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喝彩。
月白锦袍的青年眼睛发亮,伸手按住要发作的赵子骞:“赵兄弟,这手控球的功夫,我在玉虹阁都少见。”
“玉虹阁?”顾清棠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垂眸盯着自己沾了酒渍的袖口,听见赵子骞摔门而去的动静,听见王掌柜赔着笑送客的声音,听见阿喜儿在廊下喊她的名字。
“清棠姐!”阿喜儿的声音带着急,“王掌柜让你去后堂!”
后堂的风裹着灶火的焦香。
王掌柜的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抬头时脸上还挂着送客的笑,转瞬间就冷了下来:“你当这是演杂耍?赵公子要是再找麻烦,我这醉春楼还开不开?”
“是赵公子先踢的球。”顾清棠攥着抹布,指节发白。
“你!”王掌柜的算盘“啪”地拍在桌上,“明儿起你去洗马桶——”
“等等。”
两人同时转头。
月白锦袍的青年站在门槛外,手里把玩着方才那枚蹴鞠,唇角勾着笑:“我是玉虹阁的东家萧承煜。顾姑娘这手球技,不如来我玉虹阁?”
顾清棠的呼吸一滞。
她望着萧承煜腰间晃动的玉虹花坠子,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布条,想起箱底那张“以足尖改写规矩”的纸条。
“我不会去官社当玩物。”她的声音轻,却像钉子般钉进砖缝里。
萧承煜的笑深了些,将球抛给她:“玉虹阁的球伶,从不当玩物。顾姑娘若是改了主意……”他指腹敲了敲球上的青纹,“明儿辰时,西市蹴鞠场,我等你。”
他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顾清棠手里的抹布飘起来。
她望着萧承煜的背影消失在朱漆门外,低头看见球上多了道墨痕——是他方才用指尖蘸酒写的“玉虹”二字,字迹还未干透,晕开一片浅淡的黄。
“清棠姐!”阿喜儿撞开后堂的门,额头沾着草屑,“我刚才去买酱菜,听见隔壁茶棚有人说……说玉虹阁今年要办‘民社挑战赛’,赢了能进天鞠宴!”
顾清棠的手指抚过球上的“玉虹”二字,眼底的光像烧透的炭,“阿喜儿,去把我箱底的纸条拿出来。”她将球轻轻搁在灶台上,火光映得球面发亮,“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顾清棠的球,不是谁想踢就踢,想踩就踩的。”
夜色漫进醉春楼时,顾清棠蹲在后院擦球。
阿喜儿举着灯笼凑过来,照见她手背上新添的红痕——是方才擦灶台时被烫的,可她像没知觉似的,只专注地用布巾擦去球上的酒渍。
“清棠姐,明儿我陪你去西市?”阿喜儿轻声问。
“不用。”顾清棠将球抱进怀里,“我要自己去。”她抬头望向夜空,新月如钩,却比昨夜的满月更亮,“等我从西市回来,就去跟王掌柜说……”她的声音低下去,又扬起来,“说我要辞工。”
阿喜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咚——”敲了两下。
顾清棠将球塞进旧木箱,箱底的纸条被带起一角,“若女子不可登台,便让我以足尖改写规矩”的字迹在月光下清晰如昨。
她合上箱盖时,听见前堂传来王掌柜的骂声,骂跑堂的没看好门。
可那声音很快被风声卷走了。
顾清棠摸了摸腰间的旧布条,那上面的玉虹花,似乎比从前更鲜艳了些。
寒晨的雾气漫进醉春楼时,阿喜儿裹着棉袄撞开厨房的门,发顶还沾着霜:“清棠姐!清棠姐!”他喘得厉害,“我刚去井边打水,听见卖早点的张大叔说……说玉虹阁的萧东家,今晨在西市蹴鞠场放了话!”
顾清棠正在擦最后一只酒壶,手顿了顿:“什么话?”
“他说……”阿喜儿吸了吸冻红的鼻子,“他说要找个能接住他十脚传球的人,当玉虹阁的‘试训球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