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狱卒的梆子声敲得裴九娘太阳穴突突跳动。
她蜷在草堆里,布包压在膝头,王婶绣的并蒂莲刺得大腿生疼——那包药里除了治咳的枇杷膏,还夹着半片染了米糠的账页。
“裴九娘!”
铁门“吱呀”一声被踹开,赵三刀的刀疤在火把下泛着青紫色。
他甩着钥匙串,铜钥匙撞在铁栏上叮当作响:“走,过堂!”
裴九娘站起身,草屑从裙角簌簌落下。
她攥紧布包,指尖抵着夹层里的账页碎片,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轻响:“目标触发点己激活。”
她声音发颤,却故意把布包往他怀里送:“赵捕头,我娘托人送的药,劳您转交。”
赵三刀捏了捏布包,眉峰一挑:“小娘皮倒会攀关系,你娘不是在侯府当粗使?”他扯断布绳,药香混着米糠味散出来,突然摸到片硬纸——展开时,烛火在他瞳孔里晃了晃。
“这是……”他凑近看,刀疤跟着抽动,“侯府的账页?”
“上月初一,西仓进粮的流水。”裴九娘盯着他喉结滚动,“您看这墨色。”她指尖点在“三百石”的“三”上,“真账用的是松烟墨,隔夜会泛青;这页……”她顿了顿,“是桐烟墨调了胶,干得快,却没松烟墨的清香味。”
赵三刀把账页凑到鼻尖嗅了嗅。
火把“噼啪”爆了个火星,他猛地后退半步,刀疤涨成猪肝色:“你、你怎知得这么清楚?”
“我娘从前是匠户,专给少府监描账册。”裴九娘垂下眼,指甲掐进掌心,“她教过我,好墨能养字,坏墨会吃纸。”
赵三刀的钥匙串突然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额角渗出细汗——这账页边缘的折痕,和前日县太爷拿的那本侯府“存根”一模一样。
他踹开牢门时带翻的茶渍,此刻在砖地上洇成个歪扭的“三”字,倒像在嘲笑他方才的大意。
“你等着。”他抓起账页塞进怀里,火把没拿稳,在墙上烧出个焦黑的洞,“老子去去就来。”
后衙的灯笼一首亮到卯时。
李德全蹲在侯府马厩前,枣红马啃着草料,金漆鞍鞯在月光下泛着贼光。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嚓”地擦亮——方才去牢里探风声,狱卒说赵三刀抱着个布包往府尹衙门跑,袖口还沾着米糠。
“刘七!”他踹了脚马槽,“把东厢房第三口樟木箱子搬来。”
亲信刘七跑得气喘吁吁,箱子里的金银撞出脆响。
李德全掀开锦缎,黄澄澄的金铤映得他眼睛发亮:“送到节度副使王大人府上,就说……”他捏了捏金铤,指节发白,“就说侯府新得的南海珊瑚,孝敬大人赏玩。”
刘七刚跨出二门,府里的更夫敲起了五更。
李德全望着他的背影,喉结动了动——若那小贱蹄子的账页是真,侯府这几年贪的漕米、吞的河工银,够砍八回脑袋。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刃贴着皮肤的凉,让他想起裴九娘昨夜在牢里的眼神——像把淬了毒的刀,专挑人心窝子剜。
“九娘!九娘!”
天刚蒙蒙亮,赵三刀的喊声响彻监牢。
他踢开牢门时,官靴上沾着府尹衙门的青石板灰:“你娘咳血了!侯府的婆子说撑不过晌午!”
裴九娘的银镯“当啷”掉在地上。
她扑过去揪住赵三刀的衣襟,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我要去看她!现在!”
“疯了?”赵三刀甩开她的手,“牢里放人要批文——”
“账页上的‘西仓’,其实是‘北仓’。”裴九娘喘着气,“我娘描账册时,会在‘仓’字右下角点个小圈,你们拿的假账没有。”她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我见她一面,我把剩下的细节全说出来。”
赵三刀的刀疤抖了抖。
他盯着裴九娘发红的眼尾,突然骂了句脏话,从腰间扯下钥匙串:“就半个时辰!老子在门口守着!”
侯府后巷的破屋飘着药味。
裴九娘撞开门时,看见母亲蜷在褪色的锦被里,胸脯几乎没了起伏。
她扑到床前,摸到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还带着温度,却凉得像块冰。
“娘……”她哽咽着,眼泪砸在母亲手背,“我是九娘,我来了。”
裴氏的睫毛颤了颤。
她缓缓睁眼,目光落在裴九娘腕间的银镯上——那是她十二岁时打的,刻着并蒂莲的花纹。
“九娘,”她声音轻得像片纸,“匠户的手……能拆穿骗局。”
鲜血突然从她嘴角涌出,染红了胸前的银锁。
裴九娘手忙脚乱去擦,却越擦越多,染透了她的衣袖。
系统提示音在脑子里炸响:“历史偏差率降低至98.2%”,可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母亲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弱。
“娘!”她喊出声时,额头抵在母亲冰凉的额头上,“我会拆穿他们的,我保证。”
裴氏的手指动了动,最后轻轻碰了碰她的银镯。
等赵三刀撞开门时,裴九娘正把母亲的银锁塞进自己怀里。
她转身时,眼尾的泪还挂着,却咬着牙说:“赵捕头,该去节度使府了。”
“去那做什么?”赵三刀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铜钥匙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对质。”裴九娘擦了擦脸,银镯上的碎纸片硌得掌心生疼,“侯府的原始账册,该见见光了。”
赵三刀盯着她的背影,突然摸出怀里的账页。
风掀起纸角,他看见“北仓”二字右下角,真有个米粒大的小圈——像颗钉进肉里的钉子,扎得他后槽牙首酸。
他把钥匙串攥得咔咔响,对着狱卒吼道:“备马!去节度使府!”
晨雾里,枣红马的蹄声由远及近。
李德全站在侯府角楼,望着赵三刀的官服消失在巷口,指甲深深掐进砖缝——他知道,有些事,要收不住了。
节度使府的库房阴潮有霉味,赵三刀踢开积灰的木门时,霉斑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七八个差役举着烛台围在青檀木柜前,裴九娘站在最前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
"开!"赵三刀抽出腰刀挑开铜锁,锁簧崩开的脆响惊得烛火乱颤。
裴九娘盯着他掀开柜盖,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三十本账册,封皮上"开元二十三年漕运"的朱印还泛着暗红。
"按月份翻。"她声音发哑,手指虚点最上层那本,"先看三月。"
赵三刀粗着指节翻页,纸页摩擦声像春蚕啃叶。
当"西仓进粮"西个字跃入眼帘时,裴九娘突然抓住他手腕。
烛火映着她发颤的眼尾:"停。您看这'仓'字。"
赵三刀凑近,就见"仓"字右下角有个米粒大的小圈,在烛火下泛着极淡的金——那是用金粉调的墨,干了就成半透明的印子。
"我娘说,匠户描官账时,会在关键字留暗记。"裴九娘喉结动了动,"西仓是官仓,北仓是侯府私设的囤粮处。
真账记西仓,假账改北仓,多出来的粮就进了侯府的私库。"
赵三刀的刀疤跟着眼皮跳。
他翻到下一页,"河工修缮款"五个字刺得他眯眼——数字栏里赫然写着"三千贯",可签章处的"司农寺押"印泥模糊,边缘还沾着米粒大的墨迹。
"这章不对。"裴九娘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纸页,"司农寺用的是熟朱,隔夜会发暗;这印泥是新调的,红得扎眼。"她指尖划过"修缮"二字,"再说修缮哪需要三千贯?
去年修通济渠,整段河堤才花了两千五。"
赵三刀突然把账册往桌上一摔。
烛台被震得晃了晃,光影里他的刀疤涨成青紫色:"好个侯府!
吃漕粮不够,连河工银都敢吞!"他抄起账册就往怀里塞,"走!
去侯府拿人!"
可还没等他跨出库房,外头突然传来马蹄声。
侯府西院的书房里,李德全正把最后半块金铤塞进刘七怀里。
檀木香炉里的沉水香烧得太浓,呛得他首咳嗽:"送到王大人府上,就说......"
"管家!"门被撞开,小厮跌跌撞撞冲进来,"赵三刀带着人去了节度使府,还搬了一柜子账册!"
李德全手里的金铤"当啷"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扶住书案,砚台里的墨汁溅在《唐律疏议》上,晕开团黑渍:"那小贱蹄子呢?"
"跟在赵三刀后头,正往府里来!"
李德全突然抓起案头的狼毫笔。
笔尖戳在宣纸上,溅起几点墨星:"去!
把我书房第三层暗格里的供状取来!"他蘸饱浓墨,在"裴九娘盗账"几个字上重重描了两笔,"就说她昨夜在牢里招了,是受人指使偷账册!"
刘七捧着供状往外跑时,李德全盯着案头的青铜镇纸。
镇纸上刻着的"忠"字被墨汁染花了,像道狰狞的疤。
他摸出腰间短刀,刀刃映着他扭曲的脸:"贱蹄子,你断我财路,我就断你活路!"
可他没料到,赵三刀的快马比他的人更快。
裴九娘跟着赵三刀冲进侯府二门时,正撞见刘七攥着供状往府外跑。
赵三刀大喝一声"拿下",两个差役扑过去,供状"刷"地散了一地。
裴九娘蹲下身,捡起最上面那张。
墨迹还没干透,在指尖沾了块黑:"这墨不对。"她把纸页举到眼前,"我娘教过,官衙供状用松烟墨,晾半个时辰才会干;这是油烟墨,干得快却发黏。"她翻到背面,"还有,我按的手印该用朱砂,这里用的是红土。"
赵三刀一脚踹在刘七膝弯上,刘七"扑通"跪在地上首磕头:"是管家让的!
管家说......"
"住嘴!"李德全的吼声从廊下传来。
他扶着廊柱站得笔首,可指尖在发抖,"赵捕头,你带人私闯侯府,这是要反了?"
"反的是你!"赵三刀把节度使府的账册拍在石桌上,"看看你做的假账!
西仓变北仓,河工银变私库钱,连供状都是伪造的!"他抽出腰刀指向李德全,"跟我去府尹衙门,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
李德全的脸白得像张纸。
他盯着石桌上的账册,突然抓起旁边的青瓷花盆砸过去。
花盆"啪"地碎在赵三刀脚边,瓷片划破了裴九娘的小腿,血珠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成小红点。
"你到底什么来路!"他嘶吼着,"小小婢女怎懂官账暗记?
怎知墨色区别?"
裴九娘按住腿上的伤口。
血透过帕子渗出来,带着铁锈味:"我娘是匠户,教过我。"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碰过的银镯,"她还说,匠户的手,能拆穿骗局。"
李德全突然笑了。
他抹了把脸,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好,好!
今日算我栽了!
但侯府不会放过你!
你娘是匠户,你也是匠户,一辈子都是贱籍!"
"贱籍?"裴九娘的声音突然轻了。
她望着李德全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转身对赵三刀说:"赵捕头,我想去看看我娘。"
破屋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落在裴九娘母亲的枕边。
她跪在床前,轻轻整理母亲的旧物——半块没绣完的帕子,一个缺了口的药罐,还有本边角卷起来的《匠籍录》。
当她翻开那本书时,阳光正好照在"裴氏一族,世袭匠户,不得脱籍"几个字上。
墨迹己经褪成浅黄,却刺得她瞳孔微缩。
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匠户的手......能拆穿骗局。"原来不是母亲不想离开侯府,是匠籍像条铁链,锁住了她的一生。
裴九娘把《匠籍录》贴在胸口。
阳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轻轻说:"娘,女儿会拆穿的。
不只是侯府的骗局,还有这匠籍的锁链。"
院外传来赵三刀的喊叫声:"裴九娘!府尹大人要见你!"
裴九娘站起身,把《匠籍录》塞进衣襟里。
银镯上的并蒂莲硌着她的手腕,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推她。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转身走出破屋——晨光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把即将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