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1645年的除夕。
北京城外南郊的贫民窟里,难得的有了一些节日喧嚣。
虽然依旧是破衣烂衫,但家家户户都尽全力煮了一锅能看见几粒米星的稀粥,
会点手艺的汉子用破木头削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玩具哄着孩子。
在慧英简陋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窝棚里,也透出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慧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点白面,掺着杂粮,蒸了一锅黑乎乎但热气腾腾的窝头。
王老六和马老歪捡了些干芦苇回来烧火取暖。
豆娘用乞讨来的破布条,笨拙地想剪几个窗花贴贴。
众人围坐在小小的火塘边,分食着粗糙的食物。
没有酒,只有慧英瓦罐里煮的滚烫姜水。
豆娘和马老歪跟大家说着去野人谷路上发生的趣事,
王老六则兴致勃勃说着在北京城内的见闻。
每个人似乎都刻意避开了那些沉重的话题。
火光跳跃,映照着几张饱经风霜却暂时卸下防备的脸。
这顿简陋到极致的年夜饭,在乱世的寒冬里,竟也透着一丝苦中作乐的祥和气息。
正月初一,天气难得放晴。
熬过了除夕的严寒,贫民窟里的人们脸上也多了一些节日的轻松。
豆娘毕竟年轻,加上找到了石午阳,心情大好,缠着石午阳要进城去“见见世面”。
“石头!石头!带俺去城里逛逛嘛!就看看!我好久没看到热闹了!”
豆娘拉着石午阳的袖子,仰着小脸,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央求道。
经历了几个月的乞讨流浪,此刻能跟在石午阳身边,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在石字营里被大家宠着的小妹妹时光。
石午阳看着豆娘冻疮未愈却充满期盼的小脸,心中一软,不忍拒绝。
慧英也没说什么,默默收拾了一下,三人便再次混进了北京城里。
虽然是在异族统治的第一个新年,北京城内还是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
街上有零星的舞狮队,虽然看起来有点有气无力,
卖糖人的担子前围着几个孩子,一些商铺门口也挂上了大红灯笼。
大街上行人匆匆,大多面带菜色,但总归比城外的贫民窟多了一些生机。
豆娘看什么都新鲜,眼睛亮晶晶的。
路过一个小贩的杂货摊时,她一眼看中了摊子上几根颜色鲜艳、价格极其便宜的红头绳。
她停下脚步,眼神渴望地看向石午阳,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将军…你看那个红头绳…好看吗?俺…俺就想要一根…”
石午阳看着豆娘枯黄凌乱的头发,心中一酸。
这几个月来,她吃了太多苦了。
他毫不犹豫地掏出几个铜板:“买!小妹喜欢就拿!”
随即又转头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慧英。
慧英今天破天荒地把自己收拾得齐整了些,头发也仔细梳理过,用一根旧木钗挽着,露出素净的脖颈。
石午阳心中一动,拿起摊子上另一根材质稍微好些、颜色更深沉些的红头绳,
递到慧英面前,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慧英姐…这根…你也戴上吧?过年了,添点喜庆。”
慧英明显愣了一下。
她看着石午阳手中的红头绳,又抬眼看了看石午阳那双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眼睛。
她没有立刻去接,沉默了片刻。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映着她眼角的细纹。
最终,在豆娘好奇的目光注视下,
慧英垂下眼帘,伸出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默默接过了那根红头绳,
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柔软的丝线。
豆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
她看着石午阳极其自然地给慧英也买了一根头绳,
看着慧英虽然沉默却收下的动作,看着两人之间那无声流动的、仿佛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少女敏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拿到自己那根鲜红头绳的喜悦,一下子淡了许多。
豆娘低下头,用力捏着属于自己的红头绳,鲜亮的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心里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石头对慧英姐…好像不一般?
这个念头让豆娘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又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她悄悄抬眼,再次望向石午阳和慧英并肩而立的背影,
阳光下,那根深红色的头绳在慧英素净的青丝间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刺眼。
豆娘抿紧了嘴唇,默默地将自己那根鲜艳的红头绳攥得更紧了。
...
年节的寒意还未完全褪去,贫民窟外浑浊的泡子河畔,枯黄的芦苇在料峭春风中瑟瑟摇摆。
窝棚里,石午阳缓缓抬起刚刚愈合的左臂,尝试着握紧拳头,再缓缓松开,挥出一道虚劈的轨迹。
动作还有些滞涩,牵扯着背上那道狰狞的疤,但筋骨间蕴含的力量感己经回来了。
“全好了!”
王老六在一旁咧着嘴笑,“将军这胳膊,再过些时日,保管比受伤前还利索!
赵竹生和马老歪也满脸喜色。
豆娘则忙着帮慧英收拾一些简陋的行囊,脸上带着即将启程的雀跃,
只是偶尔瞥见石午阳和慧英时,眼神会变得复杂。
该到离开的时候了,现在的北京城己经被满清稳住了脚,留下意义不大。
石午阳决定启程南归,重返神农架的野人谷,
那里有他的根基,有等待的坤兴公主,更有未竟的抗清大业。
启程前夜,月色格外清明。
正月十西的月亮,己如玉盘般皎洁,银辉洒落在贫民窟外那座光秃秃的小山丘上,将枯草的影子拉得细长。
石午阳与慧英静静地坐在山丘顶的一块大石头上。
夜风带着寒意,吹动着慧英洗得发白的衣襟和鬓角的碎发。
月光下,她沉静的侧脸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清冷。
“明天…就要走了?”慧英的声音很轻,打破了沉默。
“嗯。”石午阳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远处那座在月色下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北京城城墙的轮廓上。
那里有陈三爷、王保顺他们的血,有兄弟会的魂...
也有眼前这名女子无法割舍的牵绊。
“慧英姐…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野人谷地势险要,兄弟们都在,更安全些。”
石午阳的声音带着恳切,这是离别前最后一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