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英微微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向西边潼关的方向,那里承载着她更深重的忧虑。
“将军的好意,慧英心领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
“但我不能走!夫人年前将我留在京畿,刺探军情,联络暗桩,这是军令!也是我对夫人的承诺。城里城外,还有不少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健妇营姐妹,她们也各司其职,我不能扔下她们不管。”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更何况…潼关的消息还没传回…”
月光下,慧英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也格外倔强。
石午阳看着她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色和那份刻进骨子里的责任感,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这就是慧英,高夫人身边的亲兵队长!
她认准的路,谁也拉不回来。
“那你…千万小心。”
石午阳最终只挤出这一句,声音干涩,
“清廷的鹰犬无孔不入…若有危险,立刻撤出来,到南方找我们!野人谷,永远有你的位置!”
慧英终于转过头,看向石午阳。
月色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洒下碎银般的光点,那光芒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涌动。
慧英没有回答石午阳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石午阳的身影刻进心底。
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嗯。将军…保重!”
这一句“保重”,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愫和不舍。
...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
贫民窟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中。
石午阳、豆娘、赵竹生、李老歪、王老六五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阿红那间破旧窝棚外的小路上。
赵竹生和王老六牵来了两匹不知从哪里换来的瘦马。
窝棚内静悄悄的,草帘紧闭。
豆娘看了看沉默不语、目光紧紧盯着窝棚门的石午阳,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草帘,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石午阳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石头…进去道个别吧。”
豆娘的眼神清澈,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石午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掀开了草帘。
简陋的窝棚里光线昏暗。
慧英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边,肩膀微微耸动,
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嘤嘤哭泣声清晰地传在石午阳的耳朵里。
那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石午阳的心上。
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在敌人眼皮底下咬牙挣扎求生的女人,此刻却在黑暗中独自舔舐离别的伤痛。
石午阳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走到慧英身后,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艰涩地开口:“慧英姐…我…”
慧英猛地转过身!
她脸上泪痕未干,眼圈通红,平日里那份沉静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切的悲伤和决绝。
她没有让石午阳说完,忽然扑了上来,双手紧紧抓住石午阳胸前的衣襟,踮起脚尖,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狠狠咬着在石午阳的脖颈上!
那深深的牙痕,更像是一种烙印!
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绝望的离别,带着她所有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意!
石午阳瞬间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到脖颈上传来滚烫的触感,以及慧英的身体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慧英猛地推开石午阳,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看着石午阳震惊而心痛的眼睛,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如同誓言:
“石午阳!记住我!若此生…此生再不能见…你也要给我好好活下去!别忘了慧英!别忘了血仇!”
说完,她用力地将石午阳往门外一推,背过身去,泣不成声。
石午阳踉跄一步,站稳在门口,脖颈上还传来着那烙印般的痛疼和咸涩。
他回头深深地看着慧英剧烈颤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揉碎。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承诺:“慧英姐…你也一定要活着!等我...!”
他狠狠心,猛地转身,大步走出窝棚,一把拉下草帘,隔绝了棚内那令人心碎的哭泣。
“走!”石午阳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翻身上马,不再回头。
豆娘等人也连忙跟上。
一行人默默地走出了北京城外的贫民窟,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赵竹生和王老六回头望了望那越来越远的窝棚群,眼神复杂。
豆娘坐在马背上,回头望着慧英窝棚的方向,
眼神里最后那一丝芥蒂似乎也消散了,只剩下深深的敬佩和同情。
离开北京城,一路南下。
正如慧英担忧的那样,满清八旗军主力正集结重兵猛攻入陕的大顺军,试图彻底摧毁大顺军的抵抗。
在通往湖广的的官道上,反而满清军兵力空虚,只有一些前明军守军蜷缩在城内,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石午阳一行人不敢走大路,多是穿山越岭,走偏僻小径。
进入河南境内后,石午阳一行人居然在一处山坳中捡到一面“顺”字旗。
大顺军在北京城的名声臭得不行,但在河南这一带的名声很不错,
中原灾荒严重,社会阶级矛盾极度尖锐,大顺“均田免赋”的口号就是在河南提出来的。
进入河南后,沿途遇到了不少同样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或是被打散的队伍。
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却依旧凶悍的大顺军残兵;
也有被满清兵或溃兵洗劫了家园、带着家丁和简陋武器逃难的地主武装。
当他们看到石午阳打出的那面残破却依旧醒目的“顺”字旗,
又听闻这是以前大顺军石字营石将军的队伍,许多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前来投奔。
石午阳来者不拒,只要心存抗清之志,都收拢麾下。
队伍如同滚雪球般慢慢壮大起来,虽然装备破烂,但士气却在凝聚。
刚进入湖北地界,靠近孝感一带。
行军的队伍远远就听到前方村庄传来哭喊声、叫骂声和火光。
探马回报,是一支打着明军旗号的小股部队正在洗劫村庄,军纪败坏,形同匪类。
“一定是左良玉的土匪兵!”马老歪知道这附近是左良玉的防区,咬牙切齿,
“这帮兵痞,打鞑子不行,祸害老百姓倒是一把好手!”
石午阳看着前面火光冲天的村庄,眉头紧锁。
他不想节外生枝,但也不能坐视百姓遭殃。